小說的房間|純白的凝望(下)
『感覺就好像一切都是沒有辦法的啊。
有些事物、有些人就這麼不見了,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發現,只是在整理記憶時,發現自己記得他們離開的模樣,也於是意識到,他們再也沒有回來了。
那晚帶回來的玻璃火鶴,一直沒有找到能夠妥善安放的位置,只能立著一隻腳,在這狹窄房間的各個角落中流浪。後來就從桌面墜下來,從此摔碎了。
撿拾著略帶粉色的碎片,我努力回想,冬夜的路燈下,那位老者充滿幸福的神情。而後意識到,那些畫面已經如此模糊。
我想起宇睿說:有些東西就是會不見的。
我把碎片捧在右手掌心,用力握拳,感到細碎的疼痛,然而沒有滴出血來。一旁,幫忙清理的宇睿湊上前來,緩慢打開我的手(啊,原來血都還留在拳握裡頭),而後緊緊地,握起了我的手。』
之後的日子,我們依然只是在同樣的空間裡頭,極其安靜地度過。即使有的時候,我們在桌前,就著手機觀看電影,用最小的螢幕播放最大的音量,但誰也不對此有反應。所謂安靜不過如此而已。
「電影好像特別喜歡末日。」一次在觀影的過程中,宇睿這麼說:「不知道到底是拍的人喜歡,還是看的人喜歡。」
「誰知道呢。」我說。
(畫面裡,一個少年發出慘叫,又或者是吶喊,難以分辨)
「電影裡的末日都特別吵,誰能料到真正的末日這麼安靜呢。」
「已經是真正的末日了嗎。」我看著畫面中,大地與海洋都是血紅的,一切生命都無法存在的樣子:「我以為,你會活下去。」
宇睿沉默著,彷彿沒有聽見我的話語。
(畫面裡,一個貌似神的存在,巨大而潔白,有面目而無有神情)
「或許我也很快就會死了。」
宇睿說,我知道,那就是他的決定了,像他曾經告訴過我的那樣。
「你要離開了嗎?」
我看著他,我們深深望進彼此的雙眼。在他瞳孔的深處,一道微弱的光芒搖晃著,像是燭火。
「也許吧。」
緩慢地靠近,我以雙手擁住他,在只差一個呼吸就會成為親吻的距離下,我看見他眼瞳深處,那搖顫的光芒,似乎是一個身影。
是誰呢?
那次,我們遲遲沒有親吻,只是靠在彼此的肩上。電影開始播放壯美的配樂,如此不合時宜。
「那你選擇什麼呢。」
「悲傷。」
「為什麼呢。」
忘了是誰伸手,關掉手機裡那個快樂的尾聲。
「這樣一來,以後想起那些離開的人,我就能夠真的哭泣了。」
他的左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頰,那上頭,猶帶著淺淺的疤痕。
而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可以嗎?」
-
那似乎是第一次,我在床上,替宇睿褪去所有的衣物。不知不覺,彼此身體的輪廓與溫度,都已經熟悉得像是自己的。
當我的手滑向他的背脊,他立刻抓住我,把佈滿細小傷痕的手掌湊到自己面前,像是深怕我會再度受傷。滿室的黑暗中,我突然想起來,他是個比我小了三歲的男人啊。
就跟弟弟一樣。
「沒事的。」
說著,我再度攀向他,每一次觸摸,都使宇睿發出隱忍而愉悅的悶音。
他也用同樣的方式,在我的身上摸索,但我連反應都是虛浮的。過往無數次跟宇睿的做愛間,我所認識那些嶄新的,或一度遺忘的感受,都已經不復存在了。這具身體,此刻僅僅是一座荒原。
但至少,我還能給予一些溫度。
宇睿翻過身,將我壓在床上,像往常一樣在我的胸前,探尋般地吸吮。我輕輕捏起他的髮絲,在手心間搓揉著,感受那種柔軟。他的下體已經抵住我的下體,然而我甚至無法好好地勃起。
他的動作慢了下來,似乎想要就此打住。而我只是盡可能以最溫柔的方式,親吻他的臉頰、親吻他的喉結、肚腹,與線條美好的鎖骨。
「宇睿。」
「你要進來的時候,喊名字吧。」
「謙禾?」
他輕喃我的名字,依舊不熟稔,像在練習說話似的。
「不是這個。」我說。
「不是這個?」
「喊你想喊的名字。」
黑暗裡,他做了個動作,也許是點頭,也或許是搖頭,看不清楚。
直到他終於抬起我的雙腿,猛烈搖晃起身體時,我依然因為疼痛,而努力忍受著叫喚,那些聲音都被緊緊咬在齒間,在頭顱之中震動著,像是耳鳴。
宇睿的身體整個覆蓋下來,在我耳邊反覆喊著一個名字。盡力隱忍的回聲使我無法聽清,然而那音節聽著格外熟悉。
我艱難地開口,試圖把破碎的聲音,連綴成一次又一次的呼喚。那不是為了任何一種渴望,只是,嘗試著去想念。
宇睿的動作越來越劇烈了,像是某種海浪。而我們的聲音,誰也沒有聽見的聲音交疊在一起,彷彿我們所喊的,是同一個名字。
「今天該講什麼故事呢。」
「這次我說故事吧。」
「為什麼?」
「有一個故事,想要給你聽聽看。」
「嗯。」
於是我告訴他,升上大二那年的暑假,我久違回到家裡,幫忙搬家。我總覺得,那是一件看來浩大,實際上卻極其瑣碎的事情,過程中,總免不了要翻出一些並不打算想起來的東西,然後丟棄、遺忘。有的時候,甚至令人疑惑這些記憶是什麼時候,從生命的哪個角落滋長出來。
「把這個丟了。」
弟弟隨手遞來一個紙箱,出奇地輕,也沒有好好封妥。我打開來看了一眼,看見紙造的花束、錫箔紙摺出的小船、玻璃燒製的高腳杯……
所有東西靜靜躺在裡頭,好像全都死去了。
我喊了弟弟,而他從雜亂的衣物中回過頭來,雙眼裡沒有眼神。
「這些都要丟掉嗎?」
我舉起那只玻璃杯,我記得弟弟說,那是他所做過,最成功的一樣東西,呈現著漂亮的粉色。
弟弟伸手接過,湊到面前看了幾眼,接著丟回紙箱裡頭:
「丟了。」
回想起來,似乎早在很久之前,弟弟就已經是個沒有情感的人了。
我沉默下來,表示故事已經結束。宇睿沒有追問更多的細節,僅僅是以指尖撫觸我的眼角。
「怎麼了。」我問。
「你在哭。」宇睿說。
我伸出手,觸碰到濕潤與冰涼。
我立刻翻下床,走到桌前翻出紙筆。是的,這就是我僅剩的了。我想著,要記錄下這剩下的感受。然而在筆尖按上紙頁的瞬間,我停下來。
最後的感受已經離開了,在我之中,除了記憶之外,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宇睿抱住我,我注意到他也流下淚來,或許是看見我哭,才跟著哭了吧。
「沒事了,宇睿。」我說著,伸手將淚水抹去,在臉上留下一道透明的痕跡,無聲地消失:「我再也不會哭了。」
「嗯。」
「你要離開了嗎?」
我再度問道。而宇睿靜默許久,用他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像在祈禱的姿態。
「我想繼續待著,再一下子。」
-
我把窗簾掀開一角,凝視了窗外那片純白的景色,許久,直到宇睿醒來,以略略粗礪的聲音,輕喚我的名字:
「謙禾?」
「宇睿,我們出門吧。」
「怎麼突然要出門?」
「今天天氣好像很好。」
「去哪裡?」
宇睿問,而我走下床,把大衣披上:
「河岸。」
聞言,宇睿也不多說什麼,只是默默起床漱洗。那純然是日常的光景罷了。在他整裝完畢後,我把書寫至此的筆記本遞給他:
「這個你拿走吧。」
宇睿接過去,翻了幾頁,神色仍顯得不解。
「如果你還能遇到誰,或許可以送給他。」
他沒有多餘的話語,只是點頭,把本子收妥。
踏出家門,俯視著城市的一角,道路依舊濕淋淋地蒸騰著白霧,而行道樹卻被埋住大半,顯得莫名低矮。冬日還未過去,日子卻已經沒有知覺地,來到二月了。
「不是說天氣很好嗎。」宇睿說著,打了個寒噤。
「可能是我看錯吧。」我無關痛癢地回應。
「嗯。」
而後,宇睿牽起我,彷彿確認著什麼地用力握緊。我也回握他。兩個人手上的傷口,都早就已經痊癒了。
沒有盡頭的城市,所有一切似乎都在漸漸褪色。突然覺得,世界末日原來是這麼簡單,卻無法輕易記得的景色。因為早在被記得之前,色彩就已經不那麼真切了。
沿路又途經那間超商,我牽著宇睿走進。自動門敞開時,音樂依然簡潔明快,卻沒有聽見那聲空洞的「歡迎光臨」。
「不好意思。」我朝商品幾乎全都售罄的店內喊道:「請問有人在嗎?」
一個身影從倉庫走了出來,卻是一位褐髮的女孩,神情寧靜而嚴肅地走到櫃檯前,舉起掃描器,彷彿那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我從貨架深處,抓起一條口香糖,結帳時,把兩張鈔票放上錢盤:
「這是上次暖暖包的錢,」我說:「如果可以的話,請幫我跟那個金髮的店員說,不好意思。」
女孩點了點頭,把找零交給我,而後靜默地望著前方,空蕩的店內。然而當自動門打開時,她還是準時地說了:「謝謝光臨。」
離開後,宇睿重新牽起我的手,一面前行一面問我:「為什麼那麼做呢。」
「什麼。」
「特地還錢給他們。」
我想了想,最後只是說:「沒什麼啊。」
河岸的草已經盡數被雪掩埋,此岸望向彼岸,只見一片漫長的空白。只有流水的聲響,證明眼前的河仍在流動。然而聲音聽得久了,也就漸漸地聽不見了。
我蹲坐下來,堆積的雪一下子鬆動,從四處把我埋住,又迅速融化。
見狀,宇睿伸手將我拉起,我站起身,下意識拍了拍身上的雪水,問他:「記得嗎。」
「什麼?」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也是這樣。」
宇睿點點頭,而後一把抱住我。是的,那時也是在河岸,天色已經暗了。我看著蹲坐在積雪中的宇睿,走上前,伸手拉住他。而他那時候用滿是寒冷的聲音問我:「可以抱我嗎?」
就像現在的模樣。
那些曾經在我體內,對周遭一切報以各種回應的情感,此刻已經全數離席了。所有回憶都如此齊整、清晰,彷彿我甚至得以觸碰到那些畫面。
隱約之間,似乎有誰,對我招了招手。
我稍稍抬頭,湊到宇睿的耳邊,悄聲說道:
「要看清楚喔。」
說完,我默默走開了,將宇睿一個人留在原地。他一度想跟過來,我只是揮了揮手,示意要他回去。積雪使得步伐極其緩慢,我沿著坡道艱難地上行,腳步不穩時,還是忍不住朝著空白的地面伸手,彷彿能夠抓取什麼。
重新回到路面後,我踏上橋面,朝河的對岸走去。
走在冬日的橋上,冷風會極其劇烈地,從旁灌進雙耳,四周於是在吵雜之下失去聲音。前路一片蒼白、明朗,茫然的視野中,有什麼迅速地奔跑過去。雖然遠離了視野,卻似乎沒有消失。
我看向留在原處的宇睿,即使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感覺他正注視著我。
這樣一來,我也就能放心地繼續走了。
來到河的對岸,總感覺似乎並無分別。只是當我抬頭,讓視線越過橫亙的河,能看見居住經年的城市,看上去有些遙遠了。
宇睿也在那裡。
我朝他揮手,沒什麼特別原因地,想讓他知道我在這裡。他看見了,對我輕輕地招手回應。
突然間,感覺那更像是一種道別的手勢。
我繼續朝他揮手,一直揮著。雪又無預警地落下,使得一切事景都漸漸失去顏色,城市的輪廓慢慢被塗抹掉了,而後是灰色的橋、猶透著些許草綠的坡道。
我努力地、努力地想看清楚,在純白之中,盡己所能地凝視著,試圖不讓宇睿的輪廓,從眼前消失。
成片成片的白色不斷掉落,很快地,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我一個人站著,終於再也無法抵達任何地方了,終於無處可去了。
全然的沉默間,有一隻手伸進我的口袋。
是宇睿嗎?
我回過頭去,卻看見一個矮小的身影,從我的口袋裡,拿出剛買好的口香糖。拆開了一片,而後在小小的手裡,把錫箔紙折成一艘小船,放在地面上。純白之中的小船,看上去既像靜止,也像正在漂流。
而後,他牽起我的手,說:
「走吧。」
一個人,站在恍若沒有顏色的河岸,凝望著河的對岸。直到他的眼中,再也沒有任何身影。
而後,他轉身離開。
-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