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房間|純白的凝望(上)

 《純白的凝望》

  似乎才第五日,我們之間已經形成一種默契,在完事之後,不開燈,而是暗中摸索著為彼此洗浴,而後互相吹乾頭髮,趁著身體猶散發一點潮濕的暖意時,一同鑽進被窩。

  夜裡,我們的距離近得彷彿戀人。他總在這時說起故事。

  他的故事總是有些瑣碎,因為瑣碎,所以我猜想大概都是真的。

  「今天說小錫的故事。」他說。聲音鬆弛下來,像一朵雲。

  「哪個錫?」我問。

  「錫啊,金銀銅鐵錫的錫。」

  「為什麼是這個字?」

  而他以故事解釋。他說,小錫是他最後一任的戀人,將近一年前分開以後,他就不再與誰相戀了。大概因為交往期間,他們像普世所有的戀人一樣,太過輕易就把「永遠」掛在嘴邊,彷彿時間只是兒戲。而直到現在,他依然被所謂的永遠所糾纏。

  小錫怕冷,一到冬天總不願外出,但他會用哄睡嬰孩的耐心,哄著小錫跟他一起出門。出門後,小錫總會拖著他,在諸多店面徘徊,只為了短暫的暖氣。而每當走進超商,小錫會買一條口香糖,一次拆開四五片送進嘴裡咀嚼。拆封後的錫箔紙並不丟掉,而是整齊地摺好,放進口袋。

  回到家後,那些錫箔紙會被清理乾淨,然後放進一個大玻璃罐裡保存著。

  他說他曾經問過小錫,沒事收集錫箔紙幹嘛?

  做東西啊。小錫說:你知道嗎?以前我可以拿這些做一艘船。

  他笑著說不信,小錫每次都說我下次就做給你看,但到頭來,他也不曾見過錫箔紙疊成的船,只有一次,他回到家,發現自己的書桌上多了一朵銀色的、小小的花。

  一直到他們分開,他收過的就只有那樣一朵花而已。


  他的故事就到此為止,也可能是因為察覺我在哭的關係。

  「你怎麼了?」

  他問,聲音柔軟,聽起來像是關切,像是愛。但那恐怕都只是我的錯覺。我伸手抹去,淚很快就止住了。

  我說:「我只是很難過。」

  「為什麼?」

  「大概沒為什麼吧,我剩下的情感也不多了……」我說,不確定自己為何要說謊:「所以,為了一點小事難過也很正常的?」

  他顯然不太能理解我的觀點,而我也不打算解釋,我只是跟他說:「以後能多講小錫的故事嗎?」

  一陣短暫的沉默,像逗點般落在我們之間。

  而後是簡潔的:「好。」


  隔天我依然在清晨醒來,身上彷彿還殘留昨天被他撫摸的痕跡。他側身面對我,熟睡著,晦澀的晨光落在他的臉上,顯得格外安靜。

  我伸手輕撫他的髮絲,柔軟搔癢的感覺輕輕從指間流過。我記得,第一次在燈光下打量他時,就一直想這麼做。明明他的頭髮是靜止的,卻給人一種飄揚的感覺,像漆黑的、豐饒的草場,彷彿能讓人放牧其上。

  我突然明白,這就是所謂期待。

  我坐到書桌前,翻出紙筆,想盡早記錄下這種感覺。要是我寫下來,這些身而為人的感受,也許我就不會忘記了。

  也許我就不會失去了。



  情感逐一消失以後,反而變得比從前更常外出。每天過了中午,我總倚在窗邊探看,只要風雪不至於太過凶猛,就總會在這時間出門。宇睿住進我家後,我也總拉著他一起。

  前往河岸,那對我而言,是比添購日常用品更重要的事。

  我和宇睿一同踏出家門,整個蒼白的世界,隨著冰冷的風迎面而來。一月是無有時刻,僅有晝夜的季節,城市的道路會在這時潑灑熱水,融化四處推積的雪,道路總顯得潮濕且朦朧。如果人們行走其上,腳下往往踩著自己的倒影。

  然而此刻街道空無一人,城市兀自空轉著。

  「簡直像恐怖片。」我說。

  「這不就是嗎。」宇睿說,話語帶著白煙消散。

  走在街上,只有我們兩人的腳步聲,城市遼闊得彷彿失去盡頭,空蕩得好像哪裡都無法抵達。

  沿途,我們總會轉進一間超商。即使世界已經如此殘破,自動門打開的音樂始終輕巧明快,暖氣讓豎起的毛髮服貼下來,唯獨來自櫃檯的那句「歡迎光臨」顯得無比虛弱。

  大約許久沒有補貨了,貨架上滿是空缺。即使如此,宇睿總還是能在架上找到自己要的東西,而在他找東西的同時,我只是看著櫃檯中,一頭金髮的工讀生。顯然是特地染過的,卻缺乏整理而顯得廉價。一手虛虛地握著掃描槍,雙眼則空洞地凝視桌面,看上去彷彿已經在原地站了一整個世紀,也將永遠地站下去。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回過頭,看見宇睿拿著已經拆封的暖暖包,遞了一個給我。我接過來,看著那名工讀生,一面猶豫著要不要付錢,一面往店門走去。我期待他會報警,或至少大聲喝斥我們。

  但他始終毫無反應。自動門再度打開,音樂響起,走出店門的瞬間,身後卻傳來一句「謝謝光臨。」空洞的聲音。

  我回過頭,自動門卻在這時闔上。玻璃倒映出積雪白茫茫的光,蓋過了店內的所有東西,像是空無一物,像是沒有任何人。

  「他還活著嗎?」我問。

  「也許吧。」

  我們搓揉著暖暖包,等待裡頭的鐵粉變得溫熱,而後繼續行走,前往河岸。


  河岸的草,比記憶中任何時候都要來得高了。冬季的河岸是大片流動的空白,彷彿能夠在上頭行走似的。

  以往來到這個地方,感受會瞬間湧來:狂喜、憤怒、悲傷、懷念、歉疚、溫柔……以及無數種無以名之的情緒。然而此刻,我看著眼前的光景,感到自己極其匱乏。所剩無幾的情感被彰顯,消失的那些,就成了別無他法的空洞。

  不知為何,情感稀薄了,回憶卻變得更加清晰。彷彿可以看見對岸的草坡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揮著手。

  也彷彿聽見雙耳深處,一道稚嫩的聲音反覆說著:

  ──要看清楚喔。

  大概小學的時候吧,每到冬天,我和弟弟總會在放學後來到這處河岸。像是玩遊戲似的,弟弟總是讓我站在河岸這頭,要我等他,要我看清楚,接著一個人過橋,奔到河的對岸。

  那些時候,看著弟弟奔馳的、逐漸縮小的背影,我總有種被遺棄的感覺。

  直到弟弟的身影出現在另一頭,使盡全身的力量般,對我不斷揮手。

  我始終不理解這個遊戲的意義何在,只是照弟弟所說的,仔細地、努力地凝視著他,直到他在我眼裡,逐漸陌生得像是另一個人。

  而這樣的遊戲,究竟是如何結束的呢?

  一直沒有勇氣往下回想。也許等到哪天,我再也不會感覺悲傷,我就能夠想起來了。

  而現在,就只要凝望著這片純白的對岸,就好了。

  天色逐漸轉暗,讓河流與河岸在漆黑中失去分別。記憶中的畫面消退了,而我轉過頭,宇睿還等在一旁。

  「走吧。」

  說著,宇睿迎上我的視線。夜幕下,他的目光低垂像一對緊鄰的星,當中似乎有種同情的意味。

  但,那大概也只是錯覺罷了。



  返家以後,我著手準備晚餐,而宇睿只是坐在床緣,無事可做的樣子。即使背對著他,我依然感覺得到他的視線,在我的身上來回燒灼著似的。說起來,從第一天遇到開始,他看我的眼神就不曾變過。那之中盡是失去依託的慾望,在尋找一個投放的對象。

  就像第一次見面時,他對我說:可以跟我做愛嗎?

  那語氣缺乏情緒,卻更令人感覺悲傷。後來,他的雙眼似乎始終沒有停止這麼說。

  被那樣的目光盯著,我也不特別感覺不適,只是仍會希望他做些別的事情,看看書或乏味的窗景,打開手機跟誰聊天,都好。

  否則,這喪失生活感的日子,多麼令人難以忍受。

  「吃晚餐吧。」

  說著,我把兩碗麵端上矮几,跟他對坐著一起吃了起來。他握著筷子、臉孔半隱於水氣中的模樣,不知何故令我想起那個超商的工讀生,連咀嚼、吞嚥都顯得無力。

  差不多同時吃完,他直直望進我的雙眼,像要燒出洞來。

  「可以了嗎?」他問。

  「你先去把碗洗一洗,洗好再說。」我把菜瓜布丟給他,接著自己坐到書桌前,續寫還未寫完的〈期待〉。

  持續記錄下僅存的情感。

  關於期待,首先聯想到的還是宇睿的黑髮,畢竟那是此刻最靠近的答案。其次浮現的是雨季的氣象預報,等待晴天的宣告、將新書的塑膠套小心割開,抽籤時,上下搖動的籤筒……那些時候的感受,就好像有種癢意,隨著血液竄流到全身。

  我在腦中翻找著比喻,然而畫面尚未成形,就被一個來自後方的擁抱打斷。

  「可以了嗎?」

  宇睿說。呼吸靠得極近,手上還帶著剛沾了水的冰涼。

  書寫的中途被這樣打斷,換作以前的我,大概不等他問我就發火了。然而此刻我只覺得沮喪與悲傷。

  我已經無法感到憤怒。

  「再等我一下好嗎?」

  我試著問,而他沒有回應、沒有強迫,只是繼續靜靜地擁著我。

  明明是如此沉默的動作,卻不知為何,一直給我一種強烈的急迫感。

  我回過頭吻他,感覺他的舌頭探入口中,我們的唇互相潤濕,當他的手遊走在我身上,我的手也攀上了他。

  往床上傾倒的同時,他順手將燈關上,黑暗讓房內的一切都失去輪廓,我們所擁有的形狀只有床的柔軟,以及懷中,彼此的身體。

  我們像一對依偎的船,航進飄搖不已的夜色。


  「舒服嗎?」

  他問,嘴短暫從我的胸口移開,而我盡力忍著呻吟,勉強擠出一個肯定意味的「嗯。」於是他繼續吸吮,像在我的胸口尋索著什麼似的。

  做愛時,宇睿總是不厭其煩地詢問我的感受:舒服嗎?會痛嗎?還可以嗎?而我總是仔細思索,辨認著自己的感受以回答。藉此,總能發現一些不曾意識到的感受。例如當他撫摸我的脖子,我感到一陣寒冷的不適,然而當他將我翻身,舔弄我的後面時,竟然有一種反常的快感。

  那些時候,我感覺身體像一片未知的疆域,開展於他的撫觸。也許一部分是性愛過程中,猛烈的感官所帶來的錯覺。但即使是錯覺也令人欣慰,至少終於感覺自己不再持續散落,而是變得更加完整。

  宇睿的氣息逐漸變得粗重,但他依然問:「我可以進去了嗎?」

  我記得自己在暈眩之中點了頭,宇睿必然看見了,於是身體疊了上來。他整個人潮濕燠熱,像一場夏季的驟雨。

  我全神貫注,等待承接他的進入,即使那個當下,我依然因為疼痛而發出哽咽的叫喊。

  他開始搖動,疼痛逐漸緩解,而快感襲捲如浪。他的臉埋在我的耳邊,喘息之餘反覆地說著什麼。似乎是一個名字,但我已經渙散得無力聽清。

  在終於射出的瞬間,我感覺腦內一陣閃爍,像有一道小小的閃電劈下,又旋即消失,沒有雷聲。

  我們的身體依舊交疊著,等待呼吸逐漸平息。



  那天晚上,他講了之前跟小錫去動物園。說來也有點忘了為何要去,大概就是許多次相仿的約會中,一次比較難得的念頭罷了。那時是盛夏,他和小錫短袖短褲的,汗水裹著他們每一吋肌膚,在烈陽下,兩個人都顯得明亮。

  對於那次出遊的印象,有點像坐在車內,看著窗外的景色一一掠過,他們以散步的速度經過了河馬、紅毛猩猩與午睡中的獅子。他們在熱帶雨林區待了特別久,尋找、辨認那些不怎麼認識的動物,但事後記得的還是只有大片濃密的、難以化開的綠色。

  真正留下記憶的,是他和小錫隔著欄杆觀看紅鶴。本來他也並不感到特別,牽著小錫就想繼續走時,卻發現牽著的手被拉在原地,回過頭,發現小錫仔細盯著一身赤紅的鶴群,神色專注。

  「你很喜歡牠們嗎?」在原處站了五分鐘之後,他才終於這麼問。

  「嗯。」而小錫只是簡單地回應,片刻後才補上一句:「很漂亮。」

  於是他也跟著注視著火鶴們,看牠們在潮濕的地面踱步、行進,好像也逐漸感到安靜。


  「講完了?」我問。

  「嗯。」

  「總覺得不算是故事啊。」

  「你就想像一下,一個男生,穿著一身夏天的衣服,停在不斷往前的人群裡,看著一群紅鶴的眼神就像……嗯……像那群鶴在他的眼睛裡走路一樣。」

  宇睿說著,而我依言想像起那樣的畫面。

  彷彿是在等待我,當想像大致成形後,他才又再度開口:

  「我總覺得,光那樣就算是一個故事了。」

  這樣啊。我想著,漆黑的房內沒有畫面可言,於是小錫站在欄杆旁的畫面一直沒有消散,直到我被無聲地捲入睡眠為止。

  幾個月以來,都是沒有夢境的深眠。


  隔天,如常在清晨醒來,同樣的時刻,但天色比平時稍暗一些,宇睿靜靜地睡在輕盈的灰暗裡,像黑白片裡優雅的一幕。

  我打量他,總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麼,卻又找不出異狀,他熟睡一如以往每個一起入睡的夜晚。我習慣性伸手,緩慢地撫過他的髮絲,依然是柔軟的觸感,流過指掌之間。

  而我卻沒有一點感覺。

  同樣的動作重複了幾次,幾乎要把宇睿弄醒了,我才將手收回,同時拚命地搜索自己的內心,然而此刻我只感到恐懼與悲傷。

  我輕手輕腳地下床,動作無聲流暢,但心中隱約有種末日已經到來的感覺。翻開擱在書桌上的筆記本,最新寫下的那頁寫著〈期待〉,上面用文字羅列著許多事物,我試著用最精簡卻精準的字眼記下它們,而此刻的我看著,我也依然記得自己對這些事物,真的曾感到過期待。

  但現在什麼也沒有了。

  我舉著筆,懸在紙頁尚待填補之處,懸在昨晚被宇睿打斷的地方。當時的我再度複習著期待的感受,想著如何寫下去,但我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對於昨晚的天真,我只感到悲傷。我竟然以為自己總有明天,可以繼續寫下去。

  在原處僵持了許久,始終沒有一個字落下紙面,這時候,房間突然被點亮,宇睿站在牆邊看著我:

  「幹嘛不開燈?」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的雙眼,明明在夜色下顯得燦亮,在燈光下卻如此荒蕪。

  伸手抹了抹臉,我以為會滿手滿臉的淚,結果發現自己並沒有哭。

  「沒事。」

  最後,我只是這麼說,而後擱下筆,覺得一切都太過疲累了。

  而〈期待〉,就這麼成為筆記本中,眾多殘缺的篇章之一。


〈純白的凝望〉(上)

〈純白的凝望〉(中)

〈純白的凝望〉(下)

後記──〈一場冬季,兩個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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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人類復育計劃】 / 有人說,這就是末日,然後就此消失 /   一場不知名的瘟疫在全世界蔓延,來得毫無聲息,甚至毫無苦痛。沒有解藥,無法醫治,受感染者逐漸失去身為人類的一切情感,變得獃然麻木,終至死去。瘟疫漫延在漫長的200年,零星的人們活了下來,僅剩下唯一的情感,徘徊於逐漸寂靜的世界,等待自身的終結——直到一則訊息捎來: 「   親愛的倖存者您好,   我們是『全人類復育計畫執行機構』,本機構全面由人工智慧控管,以復育全人類為終極目的。我們的研究需要尚殘存一項情感性質的『倖存者』們,提供自己擁有的情感,以盼完整重建『情感資料庫』,復育全人類。在此必須向您告知:若將您體內僅存的情感取出,完全失去情感的您將可能暴露於致命的風險當中;   不過,若您願意協助本機構的研究,在您將您的情感交由本機構時,亦可以提出申請,要求取得與您原先所擁有的情感不同的,另一種情感性質。本機構的『情感資料庫』可為您在這個宇宙中,所有的時間線裡,盡力尋得您尋求的情感。倘若我們在另一個時空,找到您需求的情感,而擁有該情感性質的倖存者也願意將自己的情感輸入資料庫裡,那麼,您將獲得全新的生命。   親愛的倖存者,在末日臨到時,您選擇把持自己僅剩的情感,等待救贖來臨;又或者,押注僅有的一切,換取改變的可能呢?請您……審慎考慮……  」 #全人類復育計劃 #作家聯合創作企劃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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