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房間|尋覓
〈尋覓〉
遺忘了整整一個月的傘,你才終於等到雨季的開頭。雨在你面前淋漓地墜落、破碎。要是你會抽菸就好了,至少顯得更自然一些,但此刻你只能百無聊賴地舉著手機,佯裝等待雨勢暫歇的樣子。在你快要看完所有瑣碎的日常時,你才等到你所等待的。甚至得按捺住自己,才不至於太過急切地回頭。
「哥。」直到你確實聽見他這麼叫你,你才像是感到意外地回過頭。啊,你不想顯得太過期盼,但目光還是不自覺爬上他的脖頸、乾淨的下巴、總是上揚的唇角,一路望進他的雙眼。
光是這樣看著,就讓你感覺身體裡,默默長出一個夏天。
「又忘記帶傘了?」他說著,彷彿無比習慣地將傘撐開。你貪看他笑起來時,出現在你這一側的梨渦,於是又只能愣愣地說出相同的回答:
「對啊,」你說:「又忘了。」
在予睦出現之前,你已經很久沒有如此純粹地喜歡一個人。也並不是一見鍾情之類,當初予睦來到公司,你除了覺得終於有個年紀相近的同事之外,也並沒有其他感想。直到尾牙的場合,你們坐在已然熟絡、年紀幾乎是你們兩倍的人群之中,窘迫得像是被塞進來的。所幸至少還有彼此可以交換話語,你們畢竟還不到聊得起兒女、養生與推薦的醫師的年紀。
無關緊要的幾輪話題過去,不同於滴酒不沾的你,予睦是多少喝了一點。看起來絲毫沒有醉意,不過你能感覺到他情緒的鬆動。
「對了,」予睦說:「可以問你是幾歲嗎?」
「二十七。」你隨口回答。之於你,年齡沒什麼好不能聊的,雖然你也不知道有什麼必要問起這個。此時,服務生端上最後一道水果,你挪開位子時,聽見予睦用計算的語氣說著:比我大一屆啊……
「那我可以叫你哥嗎?」
「什麼?」正伸手拿取柳丁的你沒有聽清楚。
「哥。」
你回頭看他,這才聽懂他前面的那句話,並正好目睹了那個單音收起之前,短暫的瞬間。你發現,你很喜歡他這麼叫你。不只是因為那聲音,和語氣中若有似無的撒嬌意味。而是他說起這個字的時候,那嘴型,如果暫停的話,就像是專注地在等待親吻。
對你來說,那才是真正與他相遇的時刻。
返家的路程被拖得很長,也不確定究竟是誰在捨不得誰。明明只要送你回家就好了,你們卻接連停留於小餐館、地下街、兩人其實都沒什麼興趣的扭蛋店。雨勢變得劇烈,彷彿有意打穿你們共撐的傘,也像要迫使你們彼此靠近似的。
行走之間,你隱約嗅到他的左肩,被雨淋濕的左肩飄來暗灰色的氣味。那說不上好聞,是種把各種事物,以悲傷的姿態混合在一起的氣味。但你卻絲毫不感覺排斥,想起國中的英文老師突然說起,如果你不排斥一個人的體味,就說明你們是真的契合──忍不住想像你們的身體更加靠近,幾乎要鎔鑄在一起時,你也會甘願聞到這樣的氣味吧……
如此想像著,你感覺到熱意從腹部深處,某個堅硬的地方流淌開來,匯流到你的下身,令你感到緊繃而難耐。
「哥。」予睦喊了你第三聲才勉強喚醒你,回神,已經是每次他送你抵達的騎樓。騎樓幽暗,予睦的身影沒入漆黑,卻讓你更加分明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你家到囉。」予睦說,像是在提醒,也像某種暗示。會是某種暗示嗎?他畢竟沒有接著說他要離開了,你──
「啊,謝謝……」你有些窘迫地道謝。為什麼呢,明明你們之間平時總透過話語拉近彼此,到了這種時候,話語卻總是不合時宜地伸開手腳,成為妨礙。你不知道要用怎樣的語言,才能夠自然地邀請他進到家裡。其實也並不真的要做些什麼,即使你確實有所期待。予睦的左肩,雨的氣味再度搔癢你的鼻腔……
「那我先回去囉,」最後,你仍只是不冷不熱地這麼說:「明天見。」
「嗯,明天見,哥。」予睦在黑暗中揮了揮手。你很難看出那動作是否顯得落寞,或者,那只是你落寞的錯覺。
回到房間,你褪下右側被雨舔濕的上衣,抱在懷中,透過潮濕的毛料,懷想剛剛還如此靠近的,予睦的氣味。如此想著,下身便無恥地挺立了起來。天知道你有多麼渴望被予睦觸碰,恐怕連予睦都知道。許多時候,你感覺予睦也期待著同樣的事情。
但真是如此嗎?你想著,一面解下褲子,搓弄起熾熱的下體。想像著予睦用身體覆蓋你,雙手遊走你的身體。甚至不必尋覓、無須逗弄,就已經足以讓你戰慄不已。予睦也期待著這些嗎?又或者,只是你被渴望逼急,從而產生的錯覺?
你總是無法想透,事實上,也總在差不多此時,你就再也難以思考下去了。你的手變得猛烈,越是加快,腦中的妄想就越發鮮明、真切,彷彿擁有實體,直到射出的那一刻所有畫面與想像的感觸在瞬刻的瑩白明滅中消失──
或許是雨的緣故吧,那晚你的睡眠也格外潮濕,彷彿是沉進去的。夢裡,是與你和予睦分享了傘的夜晚相仿的,另一條昏暗、濕濡、漫長的道路。夢境似乎也正下雨──不,那些雨都以更加細微的模樣,停留在空中,形成了幾乎能夠抓取的霧。
你一個人走著,全身赤裸,下身彷彿沒有理由地挺立著,幾乎令你感到有些作痛。路燈將霧境局部打亮,你看不穿周遭的霧,但依稀的聲響讓你確信,霧中有其他人們,但當你嘗試靠近,人就消失了,只留下漠然、粗礪的樹在你面前。
你也嘗試去擁抱那些樹,因為你渴望,或說迫切地需要擁抱些什麼。但樹只令你感到疼痛。
最後,你只能回到大霧籠罩的長路。繼續在迷濛之中,嘗試去尋找什麼、靠近什麼。
直到,你感覺,霧中有誰朝你迎面而來。你伸出手回應了他,如同他回應了你。你們的身體如此自然地攀上彼此,像是早就注定會如此。多麼奇怪啊,明明已經如此靠近了,你卻無法看清對方的模樣,無法看清那張臉上是否也有好看的梨渦。是予睦嗎?是予睦吧。即使在夢中,他沒有用平時的方式呼喚你,也並沒有帶來左肩的雨的氣味。
你們的身體共同感受著呼吸、搖曳、酥麻與戰慄。直到懸浮的霧沉沉墜下,成為刺痛的雨。你有些疲憊地倒在對方身上,而在雨中,你終於能夠清楚地看見他了。你終於清楚地看見──
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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