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房間|盆栽

 〈盆栽〉

 

 

  他是那種篤信生命滿是隱喻的人。

  不經意聽見的話語、晨起時,照入室內的光線顏色、列車抵達的時刻、第一則收到的訊息、迎面而來難以忽視的穿著……無數瑣碎都帶著諭示,連結至遙遠的幸與不幸。

  於是,當戀人帶著朋友所送的小盆栽回到家中,他便確信,那必然是盛大的象徵。他以雙手慎重接過,仔細凝視著。幽深的、銳利的綠,上方有微小的雪色攀附。

  如此美麗的物事。他試想那象徵著,他與戀人之間的什麼……他想著,貪戀地看著。

  直到燈火熄滅。

 

 

  隔天,他便立刻查找了小盆栽中的植物名稱。十二之卷、適合種在散光處、一到兩週澆水一次……他環顧房間,最後向戀人商借了書桌的一角,陽光透過毛玻璃照進的一處。

  戀人沒有多說什麼,只用有些疲倦的聲音問:晚點要不要來看電影?

  他有些躊躇地答應了,然而兩人窩縮在床上的觀影期間,他的目光不時追隨著書桌上的盆栽。多肉植物,理應不用時刻照料才對,但他總迫切地,想從那靜默的紋理之中,看出一點什麼。他害怕,當這株植物死去時,他與戀人之間,也有什麼將會死去。

 

 

  他像珍惜自己的手指那樣,珍惜著小小的盆栽。在日子逐漸變得溫暖時,十二之卷生出了微小的花。他幾乎遺忘呼吸地觀看著。比指尖更細小的花朵,帶著細微的紫色,像是從夢境中吹出的泡沫。他躊躇著想嘗試伸手,又怕那纖細的色彩會輕易消散──

  門被打開的聲音。是戀人。他忍不住想向戀人炫耀那開出的花朵,又期待著戀人自己發現。戀人會注意到的吧,開在他書桌一隅,不可思議的紫色。

  他等待著,等待戀人會為此說些什麼。但戀人只是將包包卸下,再把整個人卸下,成為床上疲軟平躺的身體。他瞥見戀人的手臂有些破皮,一些白色淺淺地掀起。他不確定那是今天多出的,還是幾天前無意的小傷。

  只是突然想起,十二之卷開花後,再來差不多,就是夏天了。

 

 

  夏日,他與戀人安排了一場旅行。本就相當燠熱的夏季,在島嶼南端燒得格外熱烈。無數的水從他身上的孔竅中淌出,他卻只覺得無助地乾渴。滿城的歷史在他眼前灼目地開展,他想說些什麼,然而話語尚未爬出唇舌,就被曬死在喉嚨中。

  戀人則是幾乎不流汗的,只有皮膚在烈陽燒灼下發紅、綻裂。彷彿下一秒不是流汗,而是要滴出血來。他看著戀人的表情,像是隱忍著疼痛的神色,又或者,其實一直都是這樣的表情呢?

  對了,盆栽。戀人手臂泛白的掀起,令他想起細心養著的十二之卷。上一次澆水大概是十天前了吧。但如此乾燥的夏日,盆栽會不會也感到難受呢?越是想像,他越是看見盆栽乾枯旱死的模樣。

  「我們回去好不好?」

  兩人抵達傍晚的海岸時,他終於這麼問了戀人。戀人遲遲沒有回應,他疑惑地想看清戀人的臉,夕陽卻扎了進來。他什麼都看不見了。

 

 

  深夜,他回到房間,任憑行李掛滿自己的身體,甚至連燈都沒打開,就奔向書桌前,抓起小小的盆栽,送到眼前。幽深的綠與薄霜的白,一如往常地安放著。

  是那樣輕的盆栽,又安靜得幾乎難以辨別生死,但他甚至不必觸摸,就能知道盆栽仍安然存活著。太好了,它還沒有死去。他與戀人的愛還沒有死去。

  他回頭,想知道戀人的反應。戀人會稱讚他的吧。你看,我好好地守護住它了啊。他興奮地思索著語句,回過頭。

  但那裡已經沒有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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