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房間|消失的河
〈消失的河〉
在學測放榜的隔天,斯澄消失了。
大考過後的教室,其實有不少人缺席,斯澄不過是其中的一個而已。何況就算斯澄在這裡,大概也會被遺落在這種混雜了狂喜與低迷的,近乎酣醉的空氣之中,也就沒有人問起斯澄。只有他,看著斯澄空下的位子,覺得比所有的空位都更加空蕩,一種無從填補的感覺。
無比清晰的、近乎銳利的直覺刺進他的身體:斯澄消失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於是,餘下的日子,就像被泡在水中的紙頁一樣,濕濡地模糊起來。黑板上講解著早已過期的題目,彷彿現在弄懂了,就還來得及挽回什麼似的。他幾乎沒有聽,只是在桌面下方不斷傳著訊息,關切的、閒談的、缺乏意義的……到後來甚至撥出幾通電話,無一得到回應。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悲傷,但有種預感變得篤實的落定感。
放學後,他幾乎無意識地搭上反方向的校車。那不是陌生的路線,他曾經跟斯澄一起搭過幾次,但此刻斯澄消失了,於是車內的空氣、光線、學生們臉孔的晃動,都感覺格外陌生起來。他甚至感覺校車正在迷路,開向某個沒有盡頭、無從抵達的地方。斯澄不在的地方。
即使如此,校車仍然抵達了。他走下車,在少有人途經、缺乏修整而草葉雜蕪的人行道停留許久。那些草葉筆直如箭,他想起,斯澄曾經告訴他:這是菖蒲。
「水邊會長出來的草。」斯澄補充。
「水邊?」他疑惑地張望:「這附近哪來的水?」
「這裡以前本來有一條河。」
說著,斯澄伸手畫出某條他看不見的疆域。他腦海中絲毫沒有浮現關於河的景象,他只是看著斯澄的臉,在說這些話時,變得比平時柔軟一些。
他緩步走到斯澄的家。孤寂的郊區,色澤顯得更加灰暗的兩層樓建築。看著那幢房子,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幸好。幸好斯澄的家確實存在。漆黑的窗玻璃顯示無人在家,他則將右手緩緩探向右方口袋,以一種過度小心的手勢確認,隨即觸碰到冰冷的硬物。斯澄交付給他的備用鑰匙也的確在那裡。沒有消失。
將鑰匙送入鎖孔,帶點力道轉動,聽見微小卻有些冷清的聲響。打開。即使在黑暗中,他仍流暢地走上一旁的樓梯,二樓的角落,就是斯澄的房間。
即使早就知道結果會如何,他仍試探地敲了敲門,朝著門內輕喚:「斯澄?」
沒有回應。滿室的暗影吸納了所有的聲音。
那是當然的。他這麼告訴自己,試著壓下門把。一如既往,斯澄的房間並沒有上鎖,昏暗的室內也不見像是斯澄的身影。他逕自開了燈,也如他記得的那樣,狹小的空間,即使開了燈,仍令人感到有些陰暗。書架、桌面、床墊……所有能想像的縫隙,都被大量的書本填滿,遮擋應有的光芒。
也許因為那當中幾乎都是教科書與參考書,他從第一次踏進這裡時,就感到有些喘不過氣。
「呼吸困難喔,那應該不是你的問題吧,我有時候也會。」當他戰戰兢兢地提起時,斯澄只是用如常的淡漠回應。
「那怎麼辦?」
他問。而後斯澄靜止下來,看向他,彷彿只有臉緩緩靠近。那樣好看的臉。雨林一樣的髮、小扇一樣的眼睫、石筍一樣的輪廓、祕密一樣恆久緊抿的唇──這些,似乎散發著某種引力,牽引著他湊上前去,直到兩個人近得再看不見彼此。啊,原來那緊抿的祕密,嘗起來是這樣的味道啊。
他們在書本的深淵之中做愛。如此懇切、急迫的性。書頁裡一切縱橫的文字、符號都無法定義、無法指認、無法闡明的一種欲望。在他臨近高潮,那樣近乎血腥的邊緣之處,有某個瞬間,他遺忘了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遺忘自己的所在、遺忘自己的名字、遺忘自己的話語和輪廓。他覺得自己徹底成為一道熾烈的光芒,進入彷彿沒有盡頭的,斯澄的裡面。
在他們第一次的做愛過後,他記得斯澄就這麼啜泣起來。他在一旁不安地問著:怎麼了?還好嗎?是我弄痛了你嗎?斯澄只是不斷地搖頭、不斷地哭。
他以為,那就代表某種結束了,然而後來卻又有了許多次。漸漸地,斯澄就不再哭了,只是非常安靜地流出眼淚。完事後,他們依偎著坐在房間勘坐的角落,望著書本堆壘的峭壁。
「我想成為很好的人。」斯澄突然這麼說。
「想成為,知道該知道的東西、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長成自己該成為的樣子……的那種人。」斯澄頓了頓:「想成為合宜的、被需要的人。」
「你這麼厲害,別說需要,別人想要你都來不及了。」他刻意以輕鬆的語調說著,以為斯澄會稍微笑一笑,但那張臉絲毫沒有被點亮。
難以呼吸的感覺又回來了。他用力吸氣、吸氣,卻仍然感到難受。恍惚間,斯澄將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手中。
「我知道自己遲早會被這個世界丟掉的。」
斯澄說,雙眼沒有看向他。那樣的眼神中,沒有看著任何東西。
「到那個時候,希望你至少還能記得我,就算只記得……不,要是只記得我的身體,那就太好了。」
他不理解這些話的意思,卻也不知道該怎麼問。他彷彿說了一句「我一定會好好記得你」之類的廢話,然後斯澄又吻上他。他已經習慣了斯澄的雙唇,但那裡有著無論如何進入,終究連他也無法抵達的,祕密的內核。
如今斯澄消失了,他在這個房間裡,試圖細數那些肉體交歡的記憶。他們曾是那麼熾烈地做愛,彷彿要把彼此的身體鎔鑄在一起……但此刻的他,卻反而更清楚地回想起斯澄的話語、斯澄晨風般的呼吸、斯澄的眼淚……
他在曾經兩人依偎瑟縮的角落哭泣起來。他已經那麼多年不曾哭過,感覺好奇怪,好像不是他在哭似的。眼淚滑過臉頰、穿過衣物,終於落到地上,滾入地板的縫隙,流動開來,像是一條無聲的河,還未抵達任何地方,就在無人記憶之際,恆久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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