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脊骨|作者聯合寫作企劃IV──「探水化物」

 〈親愛的脊骨〉 

  每一天,母親會在飯後領著他,下跪,向虛空中的神祈禱。祈禱是獨創的,夾雜著最為直白的話語,近乎索討。他反覆地聽、反覆地重述,直到那些話語都變成陌生的,可怖的語言。

  每一天,睡前,父親會親手醫治他。即使他明白,那只是名為醫治的刑求、凌遲。疼痛進入他的身體,就哪裡也不會去了。他好害怕,許多時候幾乎是恨,然而有的時候,在醫治過後,父親竟然會露出疲倦的神情,並滴落淚水。那些時候,他僅有的念頭是:爸爸好可憐。

  所以都是他不好。

  每一天,入睡之間,他擁抱自己的身體。沒有人跟他說晚安,他跟自己的全身說晚安,用在書中學到的,骨骼的名字,彷彿在向比血肉更深的自己開口:晚安顴骨、晚安鎖骨、晚安肋骨……

  晚安脊骨。

  脊椎很難被擁抱,但他會將手背到身後,去摸索。而每當如此,那嚴重歪斜的脊椎,只會被肌肉拉扯,變得更加歪斜。

  脊椎不肯好好入睡,因為脊椎是歪斜的。

  有那麼一天,他就拿起美工刀,自己,對著冰冷的鐵灰色祈禱,自己,設法醫治自己。

  他想把自己凸出的右側肌肉割下,放到自己的左側。

  刀刃放進身體的那一刻,他痛得連尖叫都無法。當下就拔了出來。

  總有一天會成功的,總有一天──

  晚安脊骨,親愛的脊骨──

 

──夏敏澤〈親愛的脊骨〉

 

 

  「雖然沒有明確的自覺,但我猜,一開始我是想要寫作,去認識某個人吧。」

  談及他的少作〈親愛的脊骨〉時,夏敏澤看來認真,但能感受到某種放鬆。也許因為此刻訪談的地點,正是他最熟悉的家中。

  配合他的習慣,在上午時不開燈,唯一的光源,是來自對外落地窗偏斜的天光。因為陰雨,今天的光摻雜了灰色,在夏敏澤身上掛上了影子。朦朧地看去,彷彿同時存在兩個人,其中一個帶點歪斜。

  「什麼意思呢?」我問。或許隱約被氛圍所影響,感覺自己的聲音也不如平時緊繃。此刻在昏暗室內對坐的,彷彿並不是受訪者與採訪者,而是更加親密的舊識,或友人之間的談話。這個空間,或者夏敏澤本身,似乎有這種,讓人感到一見如故的質地。

  「我遇見了一個人。」夏敏澤說起高中入學不久,討厭的游泳課上,有另一個班級,在隔壁水道也上著課。他跟從指令,潛入化不開的、淺藍色的水體中,不斷伸手划開面前的泡沫。抵達對岸時,隔壁水道有另一個人,也跟他一起探出水面。

  最初只是那樣的巧合而已。

  「難道是一見鍾情?」我笑著,真的朋友般向他開起了玩笑,而夏敏澤笑了笑,卻並不否認:

  「也許喔。」

  他繼續說,游泳課後的休息時間,他會一個人待在因為溫度過高,幾乎無人願意使用的烤箱中,也不為什麼,只是想安靜地等待可以離開的時刻。狹小、陰暗、木製的空間中,只有小扇的玻璃窗,引入外部的些微光亮。他喜歡那種只有他一個人的時間。

  直到後來,有人闖入了那個時間。他抬頭,像從水面下起身換氣那樣。即使那天是他們的初次見面、即使是在如此昏暗的空間裡,他仍認出對方,就是剛才在泳池裡,與他一同起身的男孩。

  男孩似乎也認出了他,有些困窘地笑了笑,而後與他拉開一點距離坐下:「這裡比較安靜。」

  漸漸地,兩個本來尋找安靜的人,卻莫名地開始交換話語。交換喜歡的音樂、喜歡的書、無趣且彷彿沒有盡頭的高中日常。每週一次的游泳課,彷彿只是為了這樣的時光存在。在那裡,他們感覺如此親密,幾乎不分彼此──

  於是直到這樣的時光結束,他們才發現,他們唯獨忘了交換彼此的班級,與名字。

  「就是因為想認識那個人,才開始寫起故事的。」

  對於自己寫作的緣起,夏敏澤如此作結。而我思索著,總覺得在他的講述間,確實感覺到撲面的水與熱度,池水的微苦在舌根盤旋。我無視那感覺,繼續詢問:「後來呢?」

  問句應該確實抵達了他,但夏敏澤卻沒有立刻回應,而是以一種作夢般的神情,望向幾步之遙的落地窗。接近傍晚,雨勢反而更加兇猛起來,聲響代替雨水潑進室內。

  「夏老師?」

  我出聲喊了他,一連幾次,他都恍若未聞。

  「敏澤。」

  最後,我直接喚了他的名字,他才像手中的夢境被戳破那樣,猛然回過神來。我本擔心他會有些惱怒,他卻不以為忤的樣子。

  「啊……沒事。」他說,而後緩慢從椅子上起身,走向窗邊:「抱歉,先暫停一下好嗎?我想稍微休息。」

  「當然。」我按停手中的錄音筆。本來就預期,這會是一次漫長,且過程相當鬆散的專訪。我想起最初聯絡時,先是意外於那個幾乎不在外露面的夏敏澤,竟然答應了訪談的邀約。

  『不過,』當時的夏敏澤在訊息中說道:『我不太習慣這種場合,能不能在我家,分個幾天慢慢進行?我就當作是在招待朋友聊天,這樣我會比較自在。』

  坦白說,最初得到這樣的要求,相當令我猶豫。為期數日的訪談?甚至住在受訪者家裡?總覺得難以想像。但也並沒有糾結太久,之於我,無論如何都希望能夠好好採訪夏敏澤。為此,寡言如我甚至費力說服了主管,執行這次的訪談企劃。

  於是此刻我在這裡。

  未開燈的室內,夏敏澤站在窗前,像在觀看,也像在傾聽那雨。而我取出紙筆,小記剛才的訪談內容。也許,夏敏澤與那個人相識的木造烤箱,就是跟此刻的房間一樣,昏暗,卻又隱約得以看見外部的空間吧。

  這麼想著,模糊的雨聲聽來,也彷彿烤箱門外,無法聽清的泳池的喧鬧。

  停筆。我看向夏敏澤,站在光下的背影,看起來,好像隨時能被光線穿透,好像能越過衣物、皮肉,直抵森白的骨。

  我瞇起眼,想像自己,正凝視著他的脊骨。

  會是怎樣的光景呢?是筆直、明亮,彷彿能循著直直走入他內裡的,白色的道路嗎?

  或者,就像小說裡那樣。歪斜、醜陋、不被世界所愛──

  不被自己所愛。

 

 

  他遇見了一個人。

  討厭的游泳課。他討厭雙腳踩在潮濕的地面,沒有理由的骯髒感。討厭消毒的池水怪異的氣味,那令他想起,每個晚上他把自己切開,又把自己敷療如初的氣味。傷的氣味、痛的氣味,彷彿整座泳池都是他的創口。

  他討厭自己必須在他人面前,裸露身體的時刻。他能感覺視線燒著他的身體,燒著他。他所能做的,只是不去看,不去看,就感覺不到自己正在被看著。

  他討厭,明明知道如此,與身體同樣歪斜的目光,卻忍不住追隨著,那些也袒露著上身的身體。筆直的身體,看來如此乾淨的身體。他無限想要接近的模樣,看得久了,彷彿自己已經真的觸碰他們、進入他們、成為他們──

  而後,當他踏出一步,濕冷的地面就會拖著他走回現實。傷口般的池水、故障般的他。

  他討厭游泳課。他討厭他自己。

 

──夏敏澤〈親愛的脊骨〉

 

 

  後來呢?

  第一天的訪談,就停止在這個問句。在那之後,夏敏澤便幾乎都望著窗外,直到入夜,雨停下來。

  我們閒散地交談,到了晚餐時間,他便舉著手機到我面前,問我想吃些什麼。不到半小時後,兩個人各自捧著紙碗,坐在電視前用餐。飯後,他先走進浴室,而我坐上小沙發安靜地閱讀……平靜得不可思議。幾乎令我遺忘,此刻姑且仍是在工作中,而在我身旁的,是極端低調,甚至在讀者間以神祕感著稱的夏敏澤。在他所居住的這個空間,他看來缺乏那種氛圍,只是尋常瘦削、平凡、帶點慵懶的男子而已。

  我在小沙發半躺著,幾乎整個人沉進布料的柔軟。夏敏澤從浴室走出來,沒有徹底吹乾的頭髮,在燈光之下,似乎泛著漆黑之外的光暈。

  「在讀什麼呢?」他問。而我笑著,揮了揮手中的書。封面有如將雨的天色,是他的《彷彿沒有緣由的》。

  我多少有點戲弄他的意思,大概真的被安逸的空間,與夏敏澤本人所透出,那種熟識的感覺影響。但他似乎也並不訝異,只是問:「怎麼突然讀起這本?」

  聳了聳肩,我翻開正在讀的篇章,是〈背負的風景〉這一篇。正好,來到接近結尾的段落:

 

  『……所有的人踩踏、推擠,凌亂地湧入地下道。充滿了驚懼與尖叫的,黑色髮旋的汪洋啊。他也跟著被捲入其中,接著,在靠近入口處止步、回頭,千百張被戴上恐怖的臉,在他眼前,被自己拉扯得模糊、不斷流逝。

  她會出現在這裡。

  接著,幾乎就在人潮的末尾,那個女孩出現在入口。比起上次見面,看起來更加灰暗、汙損,眼神缺少了些許光芒,卻極其堅毅。

  他迎上前,女孩沒有閃躲,而像是也認出了他一樣,迎向他的目光。而他終於對女孩,說出他練習了無數次的問句:

  「可以給你一個擁抱嗎?」

  聞言,女孩顯得困惑,但依然點了頭。而他伸出手,用除了擁抱之外,不帶任何意味的手勢,將女孩擁入懷中。

  有什麼極其銳利的東西迎面而來。他逼迫自己睜開雙眼,去看,看女孩所背負的風景──

  他只看見火海一片。而後靜靜地,火焰湧上他。他只是等待著,等待那片火海,成為他所背負的風景。』

 

  「在你的作品中,〈背負的風景〉算是比較少被討論的一篇,」我輕輕地將書闔上,像是害怕小說裡的火焰會攀上指尖:「但早上聊了那些,讓我在想,這是不是就是你想透過小說達到的?越過一個人,看見他所有的故事?」

  ──然後,讓那些故事成為自己的?我有些難以按捺地問了,隨後才想,不知道這會不會令他困擾。畢竟在理應休息的時間,卻突然提起他的另一部作品。又或者,會不會問題本身就有些牽強?

  而夏敏澤只是微微低著頭,目光停駐在已經闔起的書本,彷彿正透過紙張,重新翻讀一次自己所寫的內容。

  最後他說:「對。」

  意料之外的肯定答案,反而令我一下子難以回應。還在思考著如何延續,或者安然結束話題時,他又繼續說了下去:

  「但比起『看見別人的故事』,我更想要的,大概是,去拿走一個人身上所有的傷。」夏敏澤說:「能不能以任何……可能的方式,去取代他人受過的傷呢?」

  說著,夏敏澤的雙眼微微斂起,彷彿正因什麼而感到刺痛的神色。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不知為何,聽來稍稍冷卻下來:

  「結果呢?」

  夏敏澤沒有回答,目光轉而凝結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當他這麼做的時候,究竟看見了誰呢?

  片刻後,他才收起那樣的神情。又回到那個平凡、鬆散的夏敏澤。

  「抱歉,如果還有什麼想問的,就明天再說吧。」

  我點了點頭,突然感覺極端疲憊。

  走進浴室,我褪下衣物,快速地用熱水澆淋自己。如此,大概就能夠沖洗掉一切多餘的感覺。什麼都別多想了。我告訴自己。好好地,讓訪談能夠進行下去,這樣就好。然而,當我將換洗的衣物穿上時,仍感到有些遲疑。輕薄的長袖袖口撫過我的手腕。

  將頭髮吹乾、走出浴室後,客廳的燈已經關上了,只從半掩的臥室門中,透出鵝黃的光。我隨意走過客廳,走向落地窗邊以一小面書架,與一組書桌椅組成的,夏敏澤的辦公空間。書桌是木製的,手感很好,搭配的是並不合襯,但看來相當舒適的電腦椅。電腦此刻安靜地蓋著,一旁散置著幾本書。大概是最近的讀物之類,在黑暗中難以辨認書名。

  隨意地掠過,正打算走向臥室時,某種既視感迫使我回頭。

  目光再度回到那些書本上。其中一本,原該是純白的封面,即使在夜暗中,上方的影子看來也更淡一些。仔細凝視,就能隱約看見上方的文字──

 

  《比親愛更親愛》 梁旭舟

 

  有那麼一刻,明明在黑暗中,卻好像看見某種亮色的光,無聲,卻像要撕裂什麼般綻開。

  但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什麼都別多想了。我再度告訴自己。

  我走進臥室,夏敏澤已經半躺在床上。見到我進門,便緩慢地坐起身來:

  「抱歉,床只有一張而已,不過夠大。但如果不習慣,我睡地上也可以。」

  他客氣得幾乎令人心虛。我想笑,但只感覺到嘴角微微揚起,又很快垂落下去。也許是真的太累了吧:

  「沒關係,」我說:「一起睡吧。」

  於是他熄了燈,我被分到不靠牆的這一端。說起來,上次與人同睡,已經不確定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或許是因為這樣,也或許因為陌生的床的柔軟,以及枕被的香氣,令我有些難以入睡。而一旁,夏敏澤的呼吸已經變得均勻、平穩。

  睡著了吧。我朝他的方向轉身。即使在全然的黑暗中,憑藉聲息,也知道此刻,我面前是他的背影。在進行訪談邀約時,全然無法想像會靠得如此之近。只要輕輕將手伸向前,我就能夠觸碰到他的背、他的脊骨。

  這樣的念頭一旦浮現,就感覺手突然麻癢起來,像是握著一把刀子那樣。

  夏敏澤,你所寫的故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呢。倘若你果真背負了,那樣的一份歪斜的話……

  最後,我終究沒有真的去觸碰那裡。只是隔著一小截的空氣,作勢去撫摸了它。像在哄睡那段脊椎,也像正在哄睡我自己。

  晚安脊骨。

 

 

  每天早晨,他醒來,總會感覺自己前所未有地乾淨,宛如琉璃打造的身體。他幾乎想闖進仍在熟睡的父母房間,跪下來表達感謝。謝謝媽,祈禱是有用的、謝謝爸,醫治是有用的。謝謝他們,讓他再度成為無暇的、理想的模樣。

  然而,當父母先後醒來,三人圍著餐桌坐下的時刻,空氣會凝重得像是剛死了一個人。麵包嚼起來像流失溫度的屍塊、發酸的咖啡是想像中腐敗的血。

  他只會在這時想到,每個晚上,當他入睡後,腦海總是替他放映駭人的夢。他從不記得究竟是怎樣的夢,就算在餐桌上,被父母以拷問的目光凝視,也無法想起分毫,只有一點點噁心的印象,殘留在他的體表,比汗水更輕薄,卻更難以洗去。

  他忍不住想像,那些他不曾憶起的夢境,如果都是真實存在的呢?會不會在他入睡後,他歪斜、醜惡的脊骨卻始終清醒著,接管了他的身體?

  思及此,他總是無比害怕起自己來。

 

──夏敏澤〈親愛的脊骨〉

 

 

  訪談來到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我睜眼,朦朧的意識在不甚熟悉的房間中遊走,而面前是夏敏澤的臉。簡直要親吻的距離,我倒也不覺得尷尬,就只是在那樣的距離下凝望著。熟睡時,那些骨感分明的輪廓,也顯得沉靜而溫柔。眉眼像是被人輕輕撫順,透過微啟的唇,可以窺見些許牙齒的白……如此尋常、缺乏戒心的睡相。

  而我只是一直看著,彷彿能夠如此透過皮囊,直抵他的內裡。那平穩的表面之下,是否真如〈親愛的脊骨〉那樣,注滿了凌亂欲嘔的夢?

  你寫的小說,都是真的嗎?之於許多小說家與讀者而言,這簡直是有些失禮,且缺乏基本概念的疑問。然而這是當我讀著他的小說時,總會想問的問題。

  不知過了多久,夏敏澤原先緩慢的呼吸,突然變得短促,眉心微微抽動後,便睜開了雙眼。我下意識退開了些,而他坐起身來,在日光下理了理削短的髮絲:

  「早,睡得還好嗎?」

  我點頭表示回應。隨後便是較為尋常的早晨光景,夏敏澤簡單地烤了麵包充當早餐。我隨口問起今天的計畫──難得能如此貼近作家的生活進行訪談,若能參與他的日常行程,想必會是不錯的素材──而他也說,如果下午沒有下雨的話,或許會去哪裡走走。

  於是上午,便悠然度過了金黃色的時光,陽光像要將自己鍍進房間那樣。然而最熱烈的正午過去,便突然沒收了自己,轉而以吝嗇的灰色滲進室內。下雨了。島嶼之北的雨季,總是輕易將原先晴朗的日和,塗抹成面目全非的風景。

  那時,夏敏澤還在書桌前敲著電腦,完成一些邀稿的工作。接著像是聽見不存在的雨聲,而轉過頭,望了窗外一眼。再度回過頭時,他便不再書寫,只是用手支著頭:

  「後來就沒辦法再見面了。」他說。

  我微微一愣,才想到,那回應的是昨日中斷的訪談。我在他身邊坐下,將錄音筆按下。這時候還不須回應,我只是以傾聽的神情看向他。

  不確定是終究不習慣受訪,或者其他原因,夏敏澤起初說得相當慢,話語瑣碎反覆,卻幾乎沒有向前推進。但大致還是能夠聽出,與那個男孩的相遇後,他沒有等到游泳課的季節結束,就從那所學校轉走了。更後來,當他終於有時間與能力,回到短暫待過的校園,已經沒有人記得,當初跟他們一起上游泳課的,究竟是哪個班級,何況,也幾乎沒有人記得他。

  只說到這裡,夏敏澤便陷入漫長的停頓,而我暗自消化著這些。莫名的,那令我想起他出道前期,以〈如果在尾巴末梢〉獲得縣市級文學獎的小說三獎時,他在得獎感言那一欄,只寫了極短的一句話:


  可是他也離開了。

 

  像是要緩和情緒,夏敏澤站起身,緩慢踱出了幾步,最後在我面前坐下。我們隔著矮几對坐。

  「但意外的是,我還是繼續寫下去了。」

  寫作,一開始最為一種認識的手段,當感覺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之後,反正成為認識的唯一可能了。夏敏澤提起,他寫下不同的故事、創造不同的名字,但實際上,都是試圖描摹同一個人的輪廓、試圖揣想同一個人的心。夏敏澤說,當他從那所學校轉走,本該認真適應新環境的時光,他只是著魔般,不斷想著那個男孩,想像以他的視野,寫下許多的故事。回想起那時候的寫作速度總令他驚訝,幾乎在一個月內,他就完成了《親愛的脊骨》裡面的許多篇章。

  然而書寫與記憶,終究存在邊界。無論他怎麼嘗試,以全副身心去想像那個人的生命,那些來自他者的感受,仍無法克制地溶解、脫落於他自身。到第二本小說集《彷彿沒有緣由的》時,已經幾乎難以維持原本那種逼近,彷彿進入他人生命的狀態,而逐漸變得,像是在外部觀看那人的遭遇一樣,帶著些許抽離。

  小說的書寫變得愈發困難了,到了下一部作品,也是夏敏澤目前唯一的詩集《如果你也在讀》反而轉進印象派的回憶、個人情感與隱喻當中。夏敏澤提及,當時他看見另一位作家,在自己的頁面發表了短評,覺得這本詩集像是「緩緩地走離某個地方,又緩緩地走回,只為了一場道別。」

  「必須承認,我覺得就是這樣。」他說:「寫《如果你也在讀》的時候,我其實是當作最後一部作品在寫的。」

  「意思是,真的是某種道別嗎?你想透過那本詩集,跟你遇見的那個人,道別?」我聽見自己的疑問,幾乎還未在心中凝結成語言,就逕自化為聲音,感覺有些急切地穿出,而夏敏澤則相當篤定:

  「對。」

  這個字彷彿帶有重量,壓住我胸口的某個部分,幾乎難以開口。本該繼續的訪談於是被迫中斷,錄音筆空轉著,錄下兩人之間流過的寂靜。

  「你還好嗎?」

  最後,是夏敏澤先這麼問了,而我相當費力地呼吸,才將那個淤塞的字推開:

  「抱歉,沒事。」我說:「既然這樣,之後又是為什麼繼續寫呢?」

  我試著讓訪談得以繼續進行,手裡捧著的是夏敏澤最新的作品《山羊與祂的齒輪》,就在「道別之作」,也就是詩集《如果你也在讀》出版後,本不該有新的作品了,卻又在兩年後問世的作品。然而,這次是夏敏澤陷入漫長的沉默。他的目光又一次停止在我身上,確認的、閱讀的視線。像是將一行許久以前讀過的詩,重新讀了一遍的眼神。

  「繼續寫是因為,我後來遇見那個人了。」

  夏敏澤說。莫名地,聲音聽來有些飄忽不定之感。而我繼續追問下去:

  「遇見了,是怎麼回事呢?」

  「是《如果你也在讀》出版之後,唯一一場的新書分享會──」

  他坦言一開始,他也如往常那樣,沒有打算辦什麼發表會的。然而出版社方面相當堅持,在他不斷商量下,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一場。至少要辦一場發表會。他向來不擅長,卻也只能好好擬定題目與講稿,特地選擇了自己時而造訪的書店,至少能不致太過緊張。

  發表會當天,是不受待見的雨日,現身的人卻還是比他想像要多。準備時,他匆匆掃過那些被雨天沾染,顯得有些潮濕的面孔。也不敢真的仔細觀看,生怕徒增自己的緊張。

  直到有個人推門走進。他彷彿沒有特意去看,目光就自行追隨上去。

  是那個男孩。

  縱使已經遠離了男孩的年紀,褪去青澀的容貌,他仍彷彿穿過那成熟的殼,從那個人身上清楚看見,與他在泳池相遇的男孩身影。

  在那之後,許多事情都就此模糊了,只剩下那個人的身影清晰存在。想來,甚至不記得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只是一逕遙望來訪的那人。看上去,比起過往相遇時要好得多。某種欣慰在他心口,充滿熱意地流淌而出。看來那個人過得很好,那就好了。如此一來,他也能安心地讓這本詩集,成為他真正的告別之作了。

  「然而那之後過了幾天,我又想,他真的過得好嗎?」夏敏澤說著,眼神中有種飄忽,像是掙扎從回憶中抽身,一瞬間,不確定他看著的是我手中的《山羊與祂的齒輪》,還是拿著書的我:「如果他實際上,並沒有像我想像中過得那麼好呢?如果這個世界,還是以某種方式追趕著他、死咬著他不放呢?就是從這樣的恐懼中,又生出了許多故事。」

  說到這裡,夏敏澤便交代完了他四部作品的身世。隨後便是沉默,等待回應的沉默。我知道該是我說點什麼的時刻,該探問更多細節的,或許也可以問未來的作品規劃。但我只覺得喉嚨好痛,像是被雨水螫疼的痛。最後,從那裡擠出來的,卻是幾乎無關的話語:

  「……那個人。」

  「嗯?」

  「你說遇到了那個人,你有跟他相認嗎?」

  我聽見自己這麼問,像是被掐住的聲音。片刻後,從夏敏澤那裡,擲回了充滿傷感的兩個字:

  「沒有。」

  「為什麼?」

  問句幾乎是立刻燒穿了我,帶有傷害意味地從我的口中吐出。而此刻,可以確定他正凝視著我了,用某種受過傷的眼神。某種,自認為理解什麼是受傷的眼神。

  「我當下以為這樣或許是最好的,」他開始非常緩慢地說,彷彿每個字都是齒間的玻璃:「我猜想,之於他,我大概也是屬於令他悲傷的回憶吧,既然如此,那就像發表會那天的最後一樣,交換一點充滿默契的話語,然後就此道別──」

  「交換話語,那是指什麼?」

  我問,而夏敏澤微微啟唇,模樣看來像要嘆息,也有點接近哭泣:

  「你應該要知道的,不是嗎?」

  夏敏澤這麼說。

  我沒有再問他那是什麼意思,我畢竟是應該明白的,應該要比他更明白的。

  他看著我,開口。那動作在我眼中變得如此緩慢,然而聲音卻如此清晰。就我所知,那是他第一次喊出那個名字──

  「──梁旭舟。」

 

 

  一個歪掉的人是什麼感覺呢?

  在只有他們的暗室之中,他想著大概,終於要迎來這樣的問句了。將他整個人揭開,從中翻出他恐懼、幽暗、羞恥、醜陋的內裡。他等待著那樣的到來。

  然而,那個不知名姓的男孩,只是走上前,看見了他。明明只是平靜地凝視,卻讓他感覺,那不是看著,而是看見。

  而後,他被擁入一個掛滿水珠的擁抱。在他長大,變得日益歪斜後,連母親、連父親,都不曾給過他的擁抱。

  「一定很痛吧。」

  男孩只是這麼說。聲音帶著欲泣的沙,彷彿那些傷、那些疤痕、那歪斜的脊骨是長在男孩身上。

  而他終於像個孩子那樣哭了。

 

──夏敏澤〈親愛的脊骨〉

 

 

  一定很痛吧。

  算起來,正好是十年前,十五歲與十七歲。那時候,彷彿還沒有名字的,夏敏澤與梁旭舟。

  彷彿還沒有名字的,他與我。

 

  該從哪裡開始說起呢。

  或許該說,有一件事情,是夏敏澤雖然知道,卻沒有明寫進小說中的。於是,就把時間再調回兩年。我的十五歲,初初踏入高中的時期。

  本來就是間缺乏聲望的私立高中,日間部即使有些上進的學生,走出校外,大抵也只是他人腳下的石頭。至於夜間部,就是每天不斷傳出的菸、酒與偶爾的毒品。在這樣的地方,不管發生什麼事,或許都不會讓人驚訝。就連其中一位夜間部的學生,據說因為無照駕駛在車禍中喪命,穿越校舍傳到我們耳中,已經是相當模糊的傳言了。

  即使如此,仍有一件事,是無比清楚地穿過了兩個校舍、穿越日夜兩個學制,被全校清晰聽聞。

  人們所說的是,在連夜間部都熄燈過後,黑暗的校舍裡,夜間部三年級的學長,把日間部一年級的學弟騙進無人的教室,擁抱、撫摸、親吻,以及比親吻更多的時刻──卻被臨時折返的老師撞見。

  而我就是那個一年級的學弟。

  傳聞終究是曖昧的,究竟是誰騙了誰、做了多少,不同人說來總是不同,也已經不是重點。重點是,在這樣的學校,菸酒與毒只會迎來斥責,然而同性戀,才是被人唾棄的。

  父母得知了這件事情後,他們哭過,在那之後,眼神就變得不同了;他們怒罵過,在那之後,聲音就變得不同了。

  我的身體也變得不同了。因著祈禱、因著醫治,或者因著那個晚上,與陌生的男生第一次的撫觸,我的身體──脊骨,日益嚴重地歪斜起來,很快地,就拗折成相當異常的角度。醫生只說大概是遺傳方面的問題,說穿了,只是找不出具體的問題,所以我想,那是我的問題。

  與學長的事情,後來並沒有鬧上新聞,之於校方、之於雙方的家長,那都是寧願無人知曉的。於是便只在校園內流傳,直到傳聞中的名字被人遺忘,也再沒有人有興趣提起,但那些暗影般的話語,都是如此真實、難以抹除地,扎在我的裡面。

  接著便是兩年後,一無所知的夏敏澤,來到了這所學校。

 

  那之後,就如同小說所寫的那樣。討厭的游泳課、幽暗的烤箱,兩個不知道彼此名字的男孩。在那裡,交換了許多話語。

  我不清楚,當時的夏敏澤究竟是怎麼想的,也許只是多了個有點奇怪的聊天對象而已。但之於我,告訴他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起初大概只是一種衝動吧。如果看過他在烤箱中赤裸的身體,大概任誰都能夠明白。那樣乾淨、透徹的一個人啊,就是會忍不住,想把最不堪的祕密都告訴他,然後讓他髒掉。

  那些話、那些故事,究竟花了多久才對他說完呢。回想起來,總覺得好像轉瞬就說盡了。我等待著他的回應,清楚知道,自己在等待的是什麼。清楚得,好像已經聽見鄙棄而黏膩的聲音:跟學長亂搞是什麼感覺?搞同性戀是什麼感覺?被男人幹是什麼感覺?

  一個歪掉的人是什麼感覺?

  然而,後來接住我的,是潮濕熾熱的擁抱。夏敏澤寫得那麼輕,但那擁抱之深,像是要把我身上所有的傷,轉而印在自己身上,那樣的擁抱。

  「一定很痛吧。」

  在真實的世界裡,夏敏澤也這麼說。

  在小說裡流淚的孩子,實際上也哭了嗎?我早已不記得了。那是無盡的痛跟無盡的溫柔都交雜在一起的瞬間。當初,與學長的事情傳開時,有人流傳成禁忌的愛戀之類,但如今我只覺得他們可笑。

  整個高中,只有夏敏澤的擁抱,於我而言是所謂的愛。

 

  游泳課的季節提早結束了。那之後,才想起自己並不知道,那個人的班級與姓名。但我也並不感到焦急,直覺告訴我,總是會知道的。

  而那天來得比想像中更快。

  下學期的開始,校刊發到了每個人的面前。基本上沒有人會看的東西。但似乎有人提起,有個高一的學生,拿到了校內文學獎的第一名,之類的事情。我好奇地翻開了那一頁,就看見,每個課後在烤箱披著影子的,那個男孩的臉。

 

  小說組第一名,夏敏澤〈親愛的脊骨〉

 

  當我讀到那篇小說時,完全無法克制自己,在全班所有人的面前落淚。接下來的一整天,就只是不停地重複翻閱、重複哭泣,直到疼痛的雙眼再也難以睜開為止。我想著,那些話語、那些祈禱、那些醫治、那些充滿祈求意味的自傷,一切一切,都是我親口告訴他的。就在游泳課過後,陰暗悶熱的小烤箱裡。

  我並不感到悲傷,嚴格說來,那情感更接近喜悅。我看到的是,有人全然接受了我的故事,接受了我,並且把我的傷,當作是他的傷那樣痛著。

  那篇小說,就像是某種相連的印記。當我抱著〈親愛的脊骨〉與夏敏澤的名字,前往他所在的班級時,他們卻告訴我,夏敏澤已經離開了。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裡。

  原先終於聯繫上的什麼,發出清脆的、被剪斷的聲響。

  但也許,你會回來的對嗎?我望著校刊上,笑容有些僵硬的夏敏澤想著:如果你在小說中寫的愛是真的,如果你所謂的愛是真的,那你會回來吧──那成為我剩餘的高中生涯,幾乎是僅有的意義了。

  而後一直到我畢業,他都沒有再出現了。

  直到後來,我又再度看見他的名字。年僅十七的作家,夏敏澤,同時獲得大獎的小說佳作,與新詩三獎,甚至在新聞上佔了小小的版面。我翻遍了報導,都沒有提及他的所在。而得獎的〈夜色的器皿〉,不盡相同的遭遇、全然嶄新的故事,然而敘述的聲音,仍然是同一個人,仍然是我。

  本來,我該為此感到心安之類吧。即使離開了,他終究沒有遺忘。然而後來當他出版第一本小說,許多不同的故事,與一個相仿的聲音。更後來,第二本,終於有其他的人評論:「筆法洗鍊,偶爾透出獵奇與強烈的個人風格,然而剝開那些故事,會發現主要人物似乎總有相仿的特質。」

  而後,更多更多的人開始猜想:夏敏澤筆下的主角,應該就是夏敏澤自己。

  但難道那不是我嗎?

  看著那些,便有些不安伸入我的裡面。難道那些時光並不真的存在嗎?難道我受過的傷、說過的話、擁抱過的身體,並不真的存在嗎?

  難道我並不真的存在嗎?

  那樣的不安驅使我,終於開始動筆,寫下一些什麼。那些關於自身的、真切存在的事情,彷彿真的能如此確認自己的真實。然而越是書寫,看著事件化為文字、離開身體,就越是感覺不屬於自己。我是在嘗試寫下自己的故事嗎?又或者,我只是模仿著夏敏澤所做的事情而已,至少對所有人而言,那都已經成為了他的故事──

  緩慢的、在流刺中匍匐一般的書寫,最後終究沒有辦法抵達,我與他的游泳池畔,而不安持續不安。

  不安最為劇烈的時刻,是夏敏澤出了第一本詩集《如果你也在讀》。此前我幾乎不讀詩,但依然買下了、讀了。除了些許意象與情緒之外,幾乎沒有理解。然而在後記中,夏敏澤寫:

  「這是一本道別的書。」

  我看著那一行字,顫抖得,就像要把那一頁撕下。道別?為什麼呢?我們甚至還沒有重逢,你就要道別了嗎?

  你就要把我丟掉了嗎?

  難道愛並不真的存在嗎?難道你所寫的那些故事,並不屬於我嗎?你是不是,只是從我身上,偷走我的故事,然後讓所有人都以為,那就是你自己?

  我一直相信你不會如此的,但如果是這樣,那你為什麼不回來找我。

  你為什麼沒有回來找我。

 

 

  ──旭舟。

  模糊、遙遠、充滿顆粒,像在泳池中,聽著有人在水面上喊叫的聲音。

  ──旭舟。

  我不斷告訴自己,將頭抬出水面、換氣、換氣,但只覺得越來越難以呼吸。抬出水面、換氣、換氣、換氣……

  「──旭舟!」

  回神,睜開眼時,才發現自己正狂奔於昏黑的小徑。雨勢如災難般猛烈,讓天色看來幾乎比夜晚更暗,打在身上,幾乎就像要貫穿身體。一時之間,我甚至忘了為什麼自己在奔跑,直到薄長袖的袖口,有什麼硬物拍打我的手臂,發出輕輕的喀聲。

  刀片的聲音。

  對了。那就跟五年前一樣。當夏敏澤舉辦他唯一的新書分享會,也是這樣的雨天,而我帶著同樣的美工刀,走進那間書店。當時的我只是想著,問他關於〈親愛的脊骨〉的事情,也許,他會露出疑惑的神情,也許他會說很久以前的作品,他已經不太記得了,也或許,他只會敷衍地說聲謝謝。

  無論是哪種,到時候,我再用手裡的刀刺向他。

  實際上那天究竟如何了呢?不確定是因為時光,或者此刻的雨,一切都如此模糊。但隱約記得,我們好像默默地認出了彼此,好像他說了些什麼,所以最後,就沒有下手了。

  而後,是《山羊與祂的齒輪》出版。我一一讀過了,卻依然在那些篇章之中,看見形似自己,又異常陌生的身影。被遺忘、被棄置的焦慮再度襲了上來。又過了三年後,就是我來到他家中,進行訪談的現在。

  這麼多年,我如此執著地反覆,究竟都在做些什麼呢。也許我是恨他偷了我的故事、也許我是恨他離開,也或許,我只是強烈地害怕,自己之於他不再存在。我只覺得好累,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了,呼吸不到空氣了。周遭的一切都只是腥臭如血的水、雨水,從所有的孔竅灌進我的體內──

  突然之間,就再也沒辦法前進了。回過頭,有一隻手拉住我。

  是夏敏澤。

  在雨中,他就像是十年前的游泳課裡,喘著氣抬頭換氣的模樣。

  他張開嘴,然而遲遲無法說出任何話,只是狼狽地吐著空氣。而我,我原以為,自己已經再也沒有任何問題可以問了,再也沒有話可說了,卻依然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暴雨之中狂躁地砸出:

  「為什麼?」

  那音量之劇烈,幾乎無法聽出是我的聲音。夏敏澤勉力撐起身體,看向我,而我只是任憑十年來,那些糾纏著我的問句,在此刻吞沒、取代我:

  「為什麼你不回來找我?為什麼你要就這樣不見?你不是理解我的痛苦嗎?你不是說你哪裡都不會去的嗎?難道對你來說我其實什麼都不是嗎?對你來說我只是故事的來源而已嗎?為什麼你不直接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銳利的質問到後來,幾乎已經是不成話語的嘶吼了。我知道,甚至這些問句都已經失去意義,因為夏敏澤幾乎已經一一答遍了。我好累,我想停止。但在我體內生根的惶惑與不安,此刻真正擁有著我的身體,用我的身體咆哮、震顫、哭泣、燃燒。

  有東西落到我的掌心。我甚至來不及思考那是什麼,就聽見刀片被節節推出的聲響。

  鐵灰的刀刃指向夏敏澤。

  「你不是說想嗎?你不是說想用一個擁抱就取代別人的痛苦嗎?那就讓我看啊,讓我看你是不是真的有辦法理解我的痛苦啊──」

  我聽見自己說,提著刀子衝向面前的他。疲憊不已的理智想著,不,祈禱著的,只是他會抵抗的他會躲開的他會反擊的他會沒事的他會沒事的他會沒事──

  而後,是刀刃沒入血肉的觸感。

  他甚至沒有抵抗。

  推出了一半以上的美工刀插進他的左腹。

  被刺傷的夏敏澤沒有喊叫,甚至只是露出有些刺痛的神情。而後靜靜地,將腹部的刀子拔起。

  那個瞬間,他的衣襬微微掀起。明明只是短暫的一刻,明明在這樣幾乎要模糊一切的大雨之中,我卻清楚看見了,他的身體。那麼多深淺的疤痕,那麼多熟悉的疤痕。至今每天當我清洗自己的身體,都會反覆看見的,自傷的疤。甚至,我看見最深最深的,當我想剜下自己的右邊,而狠狠刺入的刀痕,如出一轍地,長在他的左腹。

  與我一模一樣的,無數的傷痕。

  那是為什麼呢。

  好想問,但已經沒有力氣發出任何聲音了。其實似乎也不必問,就能夠知道了才對。我好累、好累,只能看著夏敏澤走向我,緩慢、確實、平穩地,將我納入一個擁抱。

  掛滿水珠的擁抱、幽暗潮濕的擁抱、悶熱的擁抱。

  跟那天一樣的擁抱。

  「一定很痛吧。」

  在我的耳邊,他這麼說。

  好痛。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這麼說了。但真的好痛,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切實地感到,那些長在身體裡的疼痛,在彷彿有意吞沒一切的暴雨中,從我的身體浮現、翻起、溶解。越過擁抱,抵達了夏敏澤。

  抵達了我們。

  在那個充滿劇痛,卻又不可思議溫暖的時刻,我想起的是中斷的訪談最後,夏敏澤說:「一些充滿默契的話語。」

  那指的是什麼呢?

  我附在他的耳邊,水珠盛大地滾落著,我幾乎懷疑我擠出的氣音,是否真能送進他的耳中:

  「發表會那一次,結果到底怎麼樣了?」

  而夏敏澤緩緩述說起來,那聲音不可思議地疊在我的眼中,喚醒了那些畫面,與我們曾交換的話語:與此刻相似的雨,但書店內寧靜微涼。在最後簽名的時間,我特意留到了最後,拿給他簽名的,並不是正在宣傳的詩集《如果你也讀過》,而是他的第一本小說集《親愛的脊骨》。

  夏敏澤看起來,並不意外於這本書的出現,反而是目光在我身上凝滯了一下:

  「謝謝你來,要署名嗎?」

  「好。」

  「名字怎麼寫呢?」

  「梁旭舟。旭日的旭,泛舟的舟。」

  他點點頭,隨後跳舞般的筆跡,簽下自己的名字後,又在一旁非常小心地,寫下我的名字,彷彿那是什麼易碎的物事。那時候,我心中反而毫無波瀾,就像普通對作者的告白那樣,告訴他:「我很喜歡〈親愛的脊骨〉。」

  接著,他完成簽名的手停在空中,雙眼則望進我的雙眼。就這樣五秒、十秒、十五……沒有話語填塞的時間,流瀑般行經我們之間。

  最後他說:

  「──那也是我最喜歡的。」

  我最喜歡的作品。照理而言,他是要這麼說吧,但話語就只停在這裡,不再往前了。

  我最喜歡的。

  總覺得,多麼適合,成為一個小說的結束啊。

 

 

  「我哪裡都不會去的。」

  男孩說著,繞到他的背後,以自己的全身,抱住了他無法自行擁抱的、歪斜的脊骨。

  而他只覺得好睏,彷彿十數年來,都不曾好好入睡的那種睏。

  但此刻,他可以入睡了。與他的脊骨一起。

  晚安脊骨──

  親愛的脊骨。

 

──夏敏澤〈親愛的脊骨〉



【附錄一:受訪者與採訪者介紹】


夏敏澤


作家,1998年生。

創作以小說為主,出版有《親愛的脊骨》(短篇小說集,2016)、《彷彿沒有緣由的》(短篇小說集,2018)、《如果你也在讀》(詩集,2019)、《山羊與祂的齒輪》(短篇小說集,2021)


十七歲時,透過小說〈夜色的器皿〉獲得織汐文學獎小說佳作,並以新詩〈片片〉獲得新詩三獎,其強烈且復刻疼痛的的風格受到不小的討論。隔年推出短篇小說集《親愛的脊骨》,以一種逼近的凝視感,處理原生家庭的傷害與自傷。當中收錄十五歲時,獲得校內文學獎首獎的同名少作〈親愛的脊骨〉風格強烈,入選該年度的年度小說選。


二十歲時出版的小說集《彷彿沒有緣由的》,在原先的主題當中,融入對愛與慾的探索,也將逼視的目光稍稍拉開,營造出更多空間。隔年出版的詩集《如果你也在讀》則展現作家另一種面向,詩人景翳評論:「像是緩緩地走離某個地方,又緩緩地走回,只為了一場道別。」


近期出版的《山羊與祂的齒輪》,在風格、文字上走向魔幻,各篇之間的連結感強烈。以獵奇、諷諭甚至黑色幽默的筆觸,反映當代社會的困境。入圍字嶼好書賞。


鮮少受訪或講座,雖然曾自陳「只是個有在寫東西的普通人」,但對不少讀者而言,仍有其神祕的部分。〈夜色的器皿〉、〈時光沿身體滴落〉皆用不少篇幅處理家暴問題,〈親愛的脊骨〉、〈不遠〉關於自傷的描述,以及多篇小說主角在性格、聲腔上的一致性,使人猜想作品與作者自身的關聯,但作者本人未曾回應。

 

▲《親愛的脊骨》、《彷彿沒有緣由的》書影



▲《如果你也在讀》、《山羊與祂的齒輪》書影



梁旭舟


1996年生於桃園,文字工作者,出版散文集《比親愛更親愛》(2021)



▲《比親愛更親愛》書影



【附錄二:夏敏澤著作目錄】


《親愛的脊骨》(短篇小說集,2016)


 〈錯看〉

 〈夜色的器皿〉

 〈親愛的脊骨〉

 〈指尖之地〉

 〈雨刷〉

 〈第三個房間〉

 〈青蛙獲得親吻後〉

 〈你的血與其他的血〉

 〈請問你認得這個號碼嗎?〉

 〈手扶梯〉



《彷彿沒有緣由的》(短篇小說集,2018)


 〈時光沿身體滴落〉

 〈剩餘〉

 〈彷彿沒有緣由的〉

 〈用彩虹〉

 〈水會記得〉

 〈背負的風景〉

 〈如果在尾巴末梢〉

 〈不遠〉

 


《如果你也在讀》(詩集,2019)


輯一:沒有季節的


 〈雨的周長〉

 〈夜晚是貓的身體〉

 〈被什麼溫柔地撫摸過〉

 〈比骨頭更深〉

 〈那時候的泡沫〉

 〈透光〉

 〈來不及交換的東西〉

 〈幾乎就要遺忘時〉

 〈只是放開一下〉

 〈生的雲圖〉


輯二:無法穿透的


 〈折射〉

 〈皮肉之間〉

 〈化雨〉

 〈所有羽毛一起落下〉

 〈生鏽的花〉

 〈隧道彼端〉

 〈雜訊〉

 〈核〉

 〈亮處〉

 〈沒什麼大不了的〉

 


輯三:未曾抵達的


 〈紙船到不了的地方〉

 〈無盡的翻身間〉

 〈復發〉

 〈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

 〈持握〉

 〈徹頁〉

 〈無雨之城〉

 〈小島上〉

 〈微微〉

 〈一個尋常的下午〉


輯四:不再回返的


 〈少年印象〉

 〈片片〉

 〈恍如花束〉

 〈吹熄〉

 〈鏡子的反面〉

 〈肉身小徑〉

 〈留下〉

 〈第二人稱〉

 〈一千個流星雨的額度〉

 〈如果你也在讀〉


《山羊與祂的齒輪》(短篇小說集,2021)


 〈序篇:如何成為完美的齒輪〉

 〈停止呼吸,然後跑〉

 〈火炬〉

 〈深深的雨〉

 〈一個一個抽掉的那種遊戲〉

 〈露齒笑〉

 〈我的志願〉

 〈末篇:山羊與祂的齒輪們〉


親歷一般的想像——〈親愛的脊骨〉後記

〈親愛的脊骨〉後記以外的那些

#作者聯合寫作企劃IV #探水化物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