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房間|一半

 〈一半〉


  第一次踏入尋的房間時,他就有種少了一半的感覺。
  比想像中要寬敞的空間,尋只開了半邊的燈,他侷促地站在明亮的這邊,拿捏不定是否該坐下,而尋則熟稔地鑽入黑暗,翻動一些什麼:要喝什麼?有葡萄汁跟可樂,你還國中應該不喝咖啡吧?第一次如此安靜地聽見尋的聲音,慵懶之餘還是如此清澈啊。
  我再三個月就上高中了。對於尋的話語,他下意識在心底這麼說。也不知道是為何而有的倔強。最後他也還是挑了可樂。
  尋提著全新的汽水與杯子,從黑暗中現身。平時在諸多機械、商品、紙鈔與銅板中遊蕩的雙手,此刻仍不忘精準,靜靜地傾倒飲料。也許還是不習慣吧,這樣的尋竟讓他有種幽靈般的感覺。兩杯飲料斟滿,尋把他的杯子遞過來的同時,也往自己的杯子大飲一口。他當然懂得這樣的細心,接過飲料時也隨著感到一股溫熱。
  坐定後,也沒有什麼交談,只是提過一個盒子給他:「第一次的電影之夜,給你選片。」他打開,只見一張張光碟,各自安靜躺著如一張張鮮豔的臉。這才注意到巨大的電視機旁,擺著的是年輕如他,都不免感到懷念的DVD播放器。他挨個掃視過那些片名,多半都不怎麼認識,只憑印象選擇好像聽過的一部片:《壁花男孩》
  只在這時,才有一些光亮沾上尋的面容:「選得好。」
 
  遇見尋,是大考結束後,本來緊掐著學生的那股力量一下子鬆開。他自認為不是多麼認真上進的人,卻還是感覺像失去了項圈的狗,原本一直線的目標,突然成了一片沒有形狀的流浪。他無法像大部分同學那樣,把自身投入發熱卻空蕩的娛樂中,也不像某些人早已抓穩人生的韁繩。就是那樣,所有事物都好像沒有意義的時光。
  幾乎同時,本就忙碌而時常晚歸的父母,又愈發的忙碌起來,有時三五天也不見得見到一面,於是連回家也缺乏理由。身體依循習慣到補習班報到,但除了檢討已經結束的考試之外,也沒什麼。事到如今才第一次翹課,在檢討題本時無聲息地離開,走進補習班旁巷尾的超商。
  明明還是盛夏,卻感到沒來由的冰冷。
  冰冷驅使他從熱飲的架上拿下奶茶,結帳。這時間的超商竟沒有其他客人,只有歡樂的廣播空轉著。掃過條碼的嗶聲,但緊接著的不是「二五,有會員載具嗎?」而是更為輕快的攀談:「這種天氣還喝熱奶茶?是失戀囉?」
  他這才抬起頭。本來,超商於他是如此缺乏生命的場域,所有的話語和聲息都帶著人工的僵硬氣味,而店員則是沒有臉的一群人。直到此刻,他才聽見那聲音,看見店員的臉,也第一次認真去看胸前的名牌:劉牧尋。
  其實是很漂亮的一個人啊。他想著。
  小巷盡頭的超商生意向來慘淡,尤其補習班門口開張了更知名、更明亮的連鎖商店後,就真的沒有什麼人上門了。「什麼時候收掉都不奇怪吧。」尋這麼說,他聽了,也只是笨拙地感到擔憂:沒工作不會很困擾嗎?
  聞言,尋露出看見傻子的眼神:「先生,超商工讀耶,這種工作甚至找都不用找。」
  說完,尋繼續處理瑣碎的公事。剛剛的對話使他自覺羞窘,只捧著熱飲,不自覺觀看著尋。齊整的制服下方,是寬鬆垂墜的褲裙。他不太懂的一種衣服,然而在他人身上看來拖沓,在尋身上就顯得輕盈。
  因為無處可去,他索性在無人的店內,揀了角落的位子坐下。不想接收任何資訊,手機就靜靜在口袋裡躺著。小巷之外沒有窗景可言,只有燈芒參差的黑暗,玻璃上,他的倒影也變得零碎。
  彷彿就這樣靜坐許久,有個人影在他旁邊坐下。他回神,看見是尋,在他身邊撕開冰涼的利樂包,彷彿不是在跟他說話地開口:「這麼晚不回家?真的失戀囉?」
  他搖頭,尋也沒有追問,然而那樣的空白,反而更誘使他多說些什麼。不成句的字眼在他的腦海中翻動,有些離開的名字翻騰上來,又漸漸消下。他終究沒有找到那樣的一種言語,最後脫口的,不知為何卻是:
  「過完這個學期,我就要上高中了。」
  話語離開嘴邊,他才陡然感覺後悔。他知道這個世界對於學生,有的盡是不識時務的關懷與叮嚀,此刻的他最不想聽見的一種話語。然而在忐忑的沉默中,他只聽見尋嗤笑般噴出鼻息:
  「恭喜你,再過完幾年,你就能成為我這樣的大人了。」
  沒什麼意思的玩笑話。但在那樣的時刻,不可思議地消解了一些什麼,於是也微微地笑了。熱奶茶與夏夜的暖意,包裹住他們之間的空氣。
  「我叫牧尋啦,叫我尋就好,你呢?」
  啊,又是交換名字的時刻。他想著,感到躊躇,又本能地想要接近面前的人。最後,他聽見背負了自己十五年的名字,像一枚氣泡從深處浮出:
  「宇沫。」

  後來,理應去補習班報到的時間,他就到有尋在的店內。他喜歡尋似乎對一切都能予以嘲諷的說話方式,似乎任何事情,只要經過話語盛裝,就會輕薄到可棄的程度。他莫名地嚮往,卻也同時好奇:一個彷彿對任何事情都感到無謂、對所有苦痛都能夠嘲笑的人,內心究竟會是怎樣的風景呢?
  更加熟識之後的某次,尋在下班後的深夜,問他要不要去他家裡,看電影。他才第一次走進,那個感覺只餘留一半的房間。
  初次在深夜造訪他人住處令他緊張(事後想想簡直過於莽撞了),因此他幾乎不記得《壁花男孩》的內容了,而是一直分神注意著,其實與他之間隔了兩個人距離的尋。螢幕朦朧的光撲上尋的輪廓,看起來脆弱、迷茫,彷彿他從未認識的某人。
  最後電影他只記得一幕,主角說:「我感覺永恆。」但他記得的,是尋在一旁試圖壓抑,卻仍溺水一般劇烈的抽咽。尋的雙眼,淚水不斷湧出,而淚水又沾上更多螢幕的光,像一張抽象卻燦亮的面具。
  電影結束後,尋的哭泣才漸漸止息。他不知道,這時候究竟該說些什麼,或者上前,給個擁抱之類的嗎?而尋只是靜靜用雙手把淚痕揩去,再度開口時,聲音還帶著些許波紋:
  「你要在這裡待到天亮嗎?還是我送你回家?」
  被這麼問,他有些迷茫,甚至不確定眼前的,是平時在店裡與他閑散交談的尋,還是剛剛被電影的光暈擊碎的,脆弱的尋。
  最後他選擇留下。
  到天亮之前的三四個小時間,他們就幾乎不再交換對話了,只是各自做著自己的事。熬夜的睏倦使他不致尷尬,中途也真的睡著了幾次。從淺眠中驚醒時,總是只看見尋坐在床墊另一角,用棉被將自己包裹成繭,視線釘在手機螢幕上,但心神似乎無處可去。
  直到蒼白的清晨降臨,尋送他下樓。明明已經脫下包裹的棉被了,卻還是感覺像一枚繭。尚且模糊的晨光中,尋對他揮手說:晚安。
  不知為何,他只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忘記這個景象。
 
  尋下班後的電影之夜,逐漸成為帶有默契的日常。對於電影,他大抵陌生,也不知道經典與否。只是每一部電影,總有些時刻會把尋整個人刺破一般,淚水不斷淌出。而他也總是在電影後,選擇待到天亮再回家。他開始以閱讀,填補那些其實什麼也沒做的時光。久而久之,他也有種自己真的在陪伴尋的實感。
  而後來,他們在那樣的時間中,也會開始交談了。
  多半是尋先開始那些對話,與在店內的尋一樣,總是一些沒頭沒尾的瑣事。但也許是房間,也或許是房間中的尋所致,他時常感覺那比起平時的對話,來得更有重量一些。彷彿他們拋出的文字,帶著難以察覺的密度,淤積在胸口附近的地方。他還找不到語言,去命名那種感覺。
  直到那個晚上,照例由他選片,他挑出了光碟,上面寫著的是《霸王別姬》。
  他似乎看見尋的嘴唇微微一顫,然後用比往常更深沉的聲音說了:「選得好。」
  電影進入到後半,尋就幾乎沒有停止過哭泣。
  分不清究竟是電影本身,還是哭泣的尋使他感到心痛,在半面明亮的房間裡,他終於上前輕輕摟住了尋的肩膀。他這才意識到,身為一個成年人,尋的肩膀顯得何其瘦小,在他的環抱下,甚至比他還要脆弱似的。而尋也只是任憑他的擁抱、任憑自己的哭泣。
  在電影結束後,尋用徹底乾枯的聲音說了:那個人──
  而那是他第一次聽到,關於曾經與尋,一起分享這個房間的人。
  尋對那個人的描述,一直有些斷裂而破碎,或許就像某個靠得太近的事物,反而難以真正看得清楚一樣。只知道,他們也會這樣,一起在深夜看電影、一起為某些情節而哭泣,而也總是給予彼此擁抱。
  直到那個人離開了。
  是最為永恆、絕對的那種離開。於是那個人,成為跟他再也沒有關係的另一個人,只留下房間裡散落的什物。尋第一次理解到這種痛苦,看見遺留之物會心痛,可丟棄或隱藏起來又更加心痛。
  那段時間裡,尋像是有意要把自己所有的眼淚都哭盡,感覺哭不出來了,就放一部電影,然後永無止盡地流淚下去。
  直到後來,電影都看完了,有一陣子他也不再哭了。他摸摸自己的心口,感覺那裡好像什麼也沒有了。但他平躺許久,任狹窄窗縫在身上投下日光,卻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起身。
  那之後有一段時間,他連要穿襪子出門,都是笨拙地在床上翻動,才把自己塞進其中一隻,另一隻還是遲遲無法套上。那種虛脫的感覺,不知道,究竟是事物變得太重,還是自己變得太輕。
  「我一直覺得,從交換了名字開始,就交換了一部分的靈魂。」尋說:「而當你深愛一個人,就是給了他靈魂的一半。」
  尋說,他把自己一半的靈魂,都放在那個人身上了。從此,活下來的他,被留下來的他,也就只剩下一半了。
  而聽見這些,他想著,把一半的自己放在另一個人身上,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呢。他想著自己,把一部分放在帶著自己去了湖邊,又把自己留在那裡的男孩身上;一部分留在穿著姊姊的衣服,卻在返家時被拆開的潤身上;一部分留在有貓的銳利,卻也如貓碎落一地的女孩身上。那現在的他,究竟還留下了多少呢?
 
  再下一次前往超商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國中生涯真的就要結束了。依然無法理解,新生活的臨到,為何會令他感到如此焦慮與悲傷。那天他走進店門時,尋依然用閒談迎接他。但他認出來,那是每個電影之夜後,變得易碎的那個尋。
  他拿下熱奶茶,結帳時,尋問:你怎麼了?
  他想了想,說:我就要成為高中生了。
  然後呢?
  然後我很難過。不知道。
  聞言,尋離開櫃台,從架上拿下一盒便當,自己結了帳,加熱,遞給他。
  「我跟你說,除了昨天說的那些,我以前很難過的時候,就會一次買兩個便當,然後吃光。」
  「這是療傷的方法?」
  「不會,吃完兩個便當只會更難過,但會讓你暫時忘記本來的難過。」
  這樣啊。那天,他邊吃著尋請客的燴飯邊想。也許他們哪一天,可以各自吃下一個便當,然後藉此,分食彼此的痛苦,也許,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那天晚上,尋下班後,沒有邀他回家看電影。
  在明亮如白晝的,超商的燈光下,尋看著他說:
  「晚安。」
 
  之後,前往高中的外縣市前,他又來過幾回。奄奄一息的超商始終還在,但尋再也沒有出現了。
  他想他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並買了兩份便當。
  他發現,每一次遇見一個人,他似乎都給得太過用力。每次都給出了一半的自己,於是後來剩下一半的一半、一半的一半的一半……
  給了尋的,也是那所剩無幾的一半。
  此時此刻,他還剩下多少呢?
  他就要成為高中生了。
  他好想這麼說,但已經沒有人,能替他接住這句話的後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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