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房間|凡人的心

 〈凡人的心〉

  「例如。」

  躺平的黑暗中,他開口。他的故事,總是用這個字眼開頭。

  「例如?」

  「例如說,某天清晨,你比平常更早出門,連路燈都還沒熄滅、連公車都還沒碾碎睡意,彷彿整個城市只有你醒著的時候。」

  「嗯。」

  「然後你在某個轉角,看見所有你過去的日子,像是被丟在那裡,旁邊散落著吃剩的果核,以及被掏空的包裹。」

  「嗯。」

  「你會怎麼做?」

  「怎麼做?」

  「對啊,那裡有你所有過去的日子耶,你不會想試著做點什麼嗎?」

  「例如什麼呢?」

  「不知道啊,也許就像很多故事演的那樣,試圖改變一些讓你後悔的決定,好讓現在變得更好?」

  好老套喔。我沒有這麼說,因為更老套的是我的確回想起那些令我後悔的事。曾經那些時刻、那些事,是多麼尖銳且血淋淋地壓住整個人,像獨自站在一片烏雲裡似的,但此刻回望,就只是模糊不清的灰色色塊。

  最後我說:「果然還是想重新選一次大學吧。」

  「去你一直說本來想去的?有孟教授的那間嗎?」

  「對。」

  「之後呢?那現在會變得怎樣?」

  「我也不知道,也許我會變得比現在好很多吧,我猜。」

  「那很好啊。」

  「可是──」我說,聲音流過舌頭,覺得苦苦的:「那樣的話,我還會遇到你嗎?」

  一片微小的、雪花一樣的沉默,瞬間落下又瞬間融化。

  「誰知道呢?」

  在黑暗中,我甚至不必看向他,就知道他正微笑著。

  我不曾告訴他,他笑起來的時候,看起來總是好寂寞。

  或許我也該把問題交還給他的,問他如果是他,會怎麼做。

  我依然都在早晨時出門,沒有因此提早多少,但經過人少的轉角時,偶爾會想起那天的問題,想像那些我所度過的日子,確實就在那裡等待著我。

  當然一次也沒有遇見,甚至也沒有果核與空包裹,尋常的市容。

  每個週間的早晨,愈是靠近公司,感覺整個人、整個日子都變得愈發蒼白。同事說,我正在成為一個上班族該有的樣子。我不確定他所說的是什麼,是這個每天抵達同樣的地方,讓第一聲打卡與最後一聲打卡,輕易剪去自己的八個小時,從此每天剩下十六個小時是自己的,這種樣子嗎?

  快到達時,我突然想到,如果發現自己過去的所有日子被堆在路邊,那會是什麼樣子呢?會不會那是無數個瞬刻的照片,堆疊成散亂、浩瀚的紙堆?而這幾年來,被偷走了那麼多的八小時,也許會直接消失,也許會變成好多張空白的照片。

  回過神,已經來到門口。抬起手,嗶聲,打開門。八個小時被剪去。

  那些時間又都去了哪裡。

  到家時,他當然已經在那裡了。電視投放著光線與聲音,而他投去那種只有聲音的笑。螢幕上,有一個人在廚房做菜時,突然蹲下身跳奇怪的舞。我看不懂的一種節目。這麼久了,我始終沒辦法看懂。

  「你回來了。」他說。

  我回來了。

  吃完晚餐後,我從包包裡拿出一個盒子,交給他。透明的塑膠盒蓋下,靜靜封印著一枚銀色的葉子。他像是很開心地接過了。要是我的話,一定會對這樣的禮物感到困惑吧。但他畢竟不是我,他一望即知那是一枚書籤。

  「謝謝你,我會好好拿來用的。」

  他取出銀色葉片,這時,我們才發現盒底印著一些字句。「靜謐地感受生活。」好俗氣,到我瞬間感覺廉價的程度,但他仔細端詳著那一行字。他畢竟深受所有的文字吸引,即使是這樣無趣至極的句子。

  片刻過後,他說:「但生活是什麼呢?」

  生活是什麼。這個句子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或許很久以前,我也曾經想過這樣的問題吧。即使對此刻而言,它甚至已經不是一個問句了。生活就是把日子分成三個十天,或四個七天,分完之後,從日子的這頭走到那一頭。漫長有時、短暫有時,但遲早會走完的。走完之後,再度分成三個十天,或四個七天,往前走……

  沿途,偶爾有些日子擁有意義,也許是得到金錢的日子,也許是失去休息的日子,也許就像今天,是送禮物的日子。每一個今天都是送禮物的日子。而這就是生活。

  但我該怎麼描述這些呢?思索著時,他將葉子輕輕夾進某一本書裡,露出笑容。看著那樣的表情,我想起幾年前,第一次的送禮物的日子,我在工藝品店挑選了一個音樂盒給他。樣式簡單到幾乎沒有樣式可言。他接過,像是感動得一時忘了言語,只是轉動發條,聽掌心的音樂,流瀉出水晶一般的歌。

  而後他笑起來,對我說:「你真的是神。」

  你真的是神。但那是什麼意思呢?我沒有接收過這麼奇怪的誇讚。我也忘了問他,我只是看著他的笑臉。好想問他,為什麼,你笑起來的時候,總是看起來這麼寂寞呢?

  後來那個音樂盒,一直放在最顯眼的位置,但我再也沒有聽過它唱歌。

  早晨,他醒來後,維持一種茫然的坐姿,像是剛從惡夢中醒來。光線爬過他赤裸的背部時,刮出了一些影子。他開口。明明才醒過來,聲音卻清亮如夜。

  「例如──你伸向你的左胸口,然後發現……」

  他不知為何沒有繼續說下去。我疑惑,但比起提問,還是下意識伸向了左胸口。

  而右手輕輕地穿了過去,空落落的。

  為什麼這裡什麼也沒有呢?

  我發現自己不小心問了出口,而他的臉皺出困惑,彷彿我所問的是最為愚蠢的問題。

  「你是神啊,」他說:「神是不需要心的。」

  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不由得伸向他的左胸,他安安靜靜,像是示意我這麼做。我觸碰到灼熱與寒冷,些許刺痛,彷彿此生第一次感受到疼痛。

  我抽出手,整整一握的血,與一些破碎的什麼。

  這是什麼呢?我問。

  「這就是凡人的心啊。」

  他說,又露出那樣的微笑。

  而後像是第一次哭了。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