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房間|無盡模糊的

 〈無盡模糊的〉

  

  父親去世時,他人在島嶼最遼闊的偏鄉,穿著深藍的圍裙,在昏黃的居酒屋端茶倒水,因此沒有接到來自母親的電話。最後是店長一臉擔憂,舉著店裡的電話遞給他:


  「是你母親打來的,好像有什麼急事……」店長說,大型犬般的雙眼彷彿隨時都要流下淚來。他邊敷衍地倒著歉,邊接過了電話。


  「喂?」


  「喂。」電話那頭是母親的聲音:「你爸死了。」


  「嗯。」他隨口應聲,才想到自己的反應似乎太過冷淡了。不過母親也是一樣的,語氣平淡得不像在傳達父親的死訊,反而像是隨口說了一個成語似的。他想自己似乎該多說些什麼,然而沉思片刻,發現也沒什麼話可說,最後母親也只是又丟下四個字:


  「回來幫忙。」


  說完,母親就掛上電話。他也很自然地將手機交還給一旁,露出一種隨時都要被棄養般神色的店長。


  謝謝店長,那我回去工作了。他沒有神情地說。


  發生什麼事了,一切都還好嗎?店長問。以男性而言,店長的聲音是柔軟纖細的,一擔憂起什麼來,就變成令人不耐的黏稠質地。他幾乎確定,店長一定一直多管閒事的盯著他的左眼。沒什麼事。他下意識回答,正要回去工作時,又想到什麼地回過頭來。


  「對了,我可能要請一陣子的喪假,不好意思。」


  說完,店長突然劇烈地哭泣起來,淚水幾乎融化五官的那種哭泣。他實在不懂那些淚水,畢竟連他,與母親,都完全並不哭泣的。

  

  

  搭很遙遠的車回去處理父親的後事。其實幾乎也沒有什麼好處理的,母親甚至沒什麼舉辦喪禮的打算,總之就只是簡單地火化、入塔,僅此而已。

  

  當他深夜走進家門,甚至看見母親裹著薄被,神像般盤坐在沙發上,就著怎麼也播不完的八點檔,啃著花生之類。也不怎麼招呼他,只出個聲,表示知道他回來了。


  「妳果然一點都不想念爸?」洗完澡後,他邊舉起吹風機邊問。

  

  「這跟想不想念有什麼關係?」母親說,邊塞了一顆花生。

  

  「妳甚至沒有要幫爸辦喪禮不是嗎?」

  

  「喪禮那種東西,是為了需要的人存在的。」

  

  「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不需要。」

  

  又是這種彷彿沒有意義的結論。他想著,任吹風機的熱風蓋過所有聲音。他靜靜看著,在沙發上裹著棉被的母親,只露出半張臉,與拿取花生的雙手。即使從這樣的視野中看去,也能夠看出母親真切的老了。

  

  看著這樣的母親,似乎並不特別孤獨的。如此安靜,窩居於整個世界的角落似的。他揣想,等自己老了,大概也就是這樣模樣。誰也不想念,也不被誰所想念。

  

  這樣地活著,跟死了不也差不多嗎?他疑惑,但看著母親,始終無法得到答案。

  


  母親回房入睡後,他一個人就著昏暗的燈,極小聲地看著影片,最後幾乎就只剩下畫面閃爍。

  

  想起來,小時候半夜醒來時,父親也總是在這樣的光線裡,一個人看無聲的新聞。

  

  好像終究還是,不知不覺長成一個,與父親相像的人。

  

  一直以來,母親都是讓人無法理解的,好像任何時刻都慍怒著,像一個無論如何觸碰,總還是令人感到疼痛的玻璃盒子。而父親,往往是極其駭人,有的時候,卻又補償般地變得溫柔起來。小時候的他,也曾經是悲憫地看著那樣的父親,去嘗試只記得父親溫柔的那些時刻。用光是撫觸就感覺割人的手掌牽著他,另一手把整支棉花糖交給他;因為他的一句話,買了一個巨大的布偶給他,布偶的擁抱柔軟,跟母親與父親,都完全不一樣。他試著用這些場景來原諒一切。一個喝了酒就變成瘋狗的,可悲的人啊,能怎麼認真地恨他呢?

  

  但是但是啊,終究還是沒辦法原諒的。當某個比晚上更黑的晚上,醉成怪物的父親掐住他,那樣久、那樣賣力(後來當他跟朋友一起看了EVA,在那個充滿恨意、畫面都扭曲的時刻,他甚至直接昏厥過去)。在黑暗中,他看不見父親的神情,所以在不得不回想起來的時刻,他都感覺那就是遭遇死亡本身。他記得自己掙扎,但手腳逐漸消失了,接著身體也消失了、呼吸消失了、血流消失了,連父親在那麼近的距離流淌的碎語都消失了──

  

  啊,原來這就是死亡啊。

  

  然而他卻還是醒來了。醒來後,左眼所見都是進水一樣的色塊。他記得自己還是忍不住哭了。哭泣啊,哭泣。雙眼的水都流乾了,左眼仍然是壞的。

  

  隔天,父親送給他一直很想要的手機,像是不懂得其他溫柔了。他收下手機,但再也沒有、再也沒有跟父親說過一句話。

  

  而母親似乎也不同情他,只陪著他去了醫院,囑咐他乖乖點藥。彷彿他半失明的左眼是一塊不小心折斷的指甲,遲早仍會長回來似的。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恨這樣的母親。當母親也總是以長袖與粉底遮掩血痕,他能對母親說什麼呢?

  

  而他此刻坐在昏暗的室內,螢幕上無聲的畫面,已經山窮水盡地播放到了破碎的新聞。想像曾經的父親。父親是恨著一切的嗎?是恨著他與母親的嗎?如果真是如此,他為什麼會存在這裡呢?

  

  他打開搜尋引擎,輸入「紙蓮花」,隨後剪了一張廢紙,開始折起那樣的花來。

  

  儀式是為了需要的人。母親說。

  

  折畢,他把歪扭的蓮花拿到電視旁,那裡始終放著他們三人的合照。母親在右,父親在左,他就挨擠在中間。也不記得為何會拍這樣的照片,三個人都彷彿尷尬地笑著。他看著畫面中的母親與父親,此刻一個活著,一個死去,他在那樣的,縫隙一般的中間,笑著。

  

  他閉上左眼,眼前的紙花與照片,似乎偏斜了一些。

  

  睜開左眼,閉上右眼,那些笑容都血肉模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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