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房間|湖的失物

 〈湖的失物〉
  
  對他而言,湖是那種只會出現在童話之中的東西。總要有人,在那裡遺失些什麼,然後尋獲更為美好的物事。
  
  那樣不可思議的場所,是真的存在嗎?又是如何存在呢?小時候的他不免疑惑。直到上了小學時,他做為第一屆的學生,進了一所嶄新不已的學校,廣場一角,是甫規劃完畢的生態池。最初的每節下課,他都蹲在池邊,望著清澈見底的水面,零散的魚群逡巡。他隱約也明白,湖大概並不是這麼回事。但他的生活裡,也並沒有,比這更接近湖的東西了。
  
  不久後,他也就不再去生態池報到了;再過不久,生態池就因為優養化而遭到廢棄。
  

  
  國中時,他結交了一個有些叛逆(因而不被老師和家長所愛)的同學。每週一次的便服日,總是穿著略略寬鬆的衣服到校,顯得缺乏精神的樣子。而他每次都下意識,看向寬大衣領處,稍稍顯露的黝黑鎖骨。
  
  最初,其實是那個同學先來搭話。那感覺也並不像是要與他交談的樣子,而是因為他過於安靜,近乎植物或礦物那般安靜,因此,反而說些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
  
  他還記得長久的沉默,而後那個同學,沒來由地說起,關於最近發生在他周遭的,某種令他痛苦的分離。
  
  而他,交換一般,在許多天以後,跟那個同學說起一場死亡的故事。
  
  似乎就是如此,他們有些抽象地,成為了並不怎麼交談,卻好像什麼都能夠互相訴說的對象。於是有那麼一次,他用平時一樣的語氣說了:我從來都沒有看過湖。
  
  「喔,」那同學像是不怎麼在乎的樣子,卻說了:「那就來去看啊。」
  
  於是翹掉了最後的兩堂課,兩個人搭了火車,抵達H縣的某座湖邊。即使並非假日,仍有零星遊客的,那種堪稱熱鬧的地方。
  
  這就是湖啊。
  
  他看著,倒也說不上有什麼震撼,只是若沒有人告訴他,他也許會以為,是比較沉默、溫順的海。
  
  除此之外,好像沒有更多感想。或者,沒有更多得以訴說的感想了。
  
  那個同學也並沒有什麼反應。但他們一起在湖邊坐下,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多半時候,他依然是模仿礦物的安靜,專注地聽著,聽那個同學,用比平時更低抑、堅硬的聲音,說著許多悲傷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一個,知道那個同學悲傷的人。
  
  他們就這樣一直待著,直到錯過了該回去的最後一班車,臨時就近找了旅店,東拼西湊地拿出身上僅有的錢,向店主苦苦哀求,才總算能安然地度過一晚。他在電話裡說了謊,說臨時借住同學家一晚,幾個草率的藉口後就掛斷,免得被更多的疑問撕出破綻。
  
  那個同學,倒是好像沒有打給任何人。
  
  誰也沒有帶換洗衣物,但還是姑且洗了澡。擦乾身體時,他還是忍不住看向,那愈發明顯的鎖骨。
  
  也許是在湖邊,已經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吧,房間陷入別無他法的,漫長的沉默。
  
  熄燈。
  
  不確定是因為認床,或只是外宿帶來的緊張,他翻攪著思緒,而無法沉入睡眠。
  
  而身邊是平緩、沒有聲音的呼吸。他知道那個同學也是一樣。
  
  「喂。」
  
  「嗯?」
  
  「謝謝。」
  
  「怎麼了?」
  
  「謝謝你跟我來。」
  
  他不知道,為何那個同學要突然跟他道謝(何況明明是對方帶他來的),而後黑暗中,有身體挪動的聲響。他睜開眼,不全然的昏暗中,能看見影子的動靜,他也只是看著,直到那團影子,把他包進一個帶點濕氣的懷抱。
  
  他的胸口感覺到那鎖骨的硬度。
  
  懷抱兩秒、三秒、四秒、五秒、六秒。
  
  放開。
  
  「晚安。」
  
  他忘了,自己有沒有回以另一句晚安。只是那之後,就莫名的能夠睡著了。
  

  
  隔天,他在清晨被冷醒,醒來時,那個同學不在他身旁的墊被上。他起身,看見桌上用旅店附的便箋,寫著:我去湖邊游泳。
  
  更下面,一行像是後來才補上的小字:等我回來就好。
  
  這樣啊。
  
  於是他等著、等著,一直等到了退房時間,一直到他離開了旅店,一直到他回到家裡、回到學校、回到並沒有湖泊的日常。
  
  那個同學都沒有再回來了。
  
  而他從此,也並不怎麼再想起,什麼關於湖泊的事。偶爾想到時,仍像是童話一樣,不可思議的場所,總有人,要在那裡失去些什麼。
  
  然後,就只是失去了,而已。



見過太多死亡的孩子|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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