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房間|看海
〈看海〉
後來,以杭就只是一直凝望著窗外。
有的時候,他也會忍不住(簡直可說是一種同情?)問以杭:「在看些什麼呢?」
以杭也從來只會回答:「看海。」
他總為這個答案感到悲傷,但悲哀之餘,又不由得想看見以杭所見的景色。
畢竟他們所住的房間,從來是看不見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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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好的時候,也許因為窗景過於刺眼,以杭有時會停止觀看窗外,轉而在房間內行走。對現在的以杭而言,房間儼然是森林、是海岸、是沙漠或天空。他看過以杭悄聲跟假盆栽低語,見過以杭擁抱斑駁的牆,甚至見過以杭踮著腳,把頭塞進書櫃中,不可思議地睡著。他好久沒有見到睡著的以杭了,那樣的睡姿宛如天使。不是張揚著美與善,潔白明亮的人造天使,而更接近於天使的本義,充滿難解的疏離。
像是一種愚蠢而無望的愛,他總是枉然地嘗試著,所有以杭做過的事情,也許這樣一來,他也能夠感受到,以杭所感受到的什麼。但他毫無感覺。以杭像是存在另個無法觸碰的世界,只有肉身示現在他的面前。在以杭的那個世界,微物有神,萬物皆靈,而他所在的此處,一切都只有無機的殼,就連他自己,也好像是空蕩不已的。
唯一一次,以杭認出他來,是他結束荒漫的工作,深夜才終於返家的時刻。當他回到房間,發現並沒有開燈。他開了燈,就看見以杭全身赤裸地,像要掐死一個人那樣抱著一顆枕頭。
「以杭。」
他喚道,以杭轉過頭來。那雙眼睛前所未有的清澈。
遠遠地,他聽見以杭喊了自己的名字:「悟誠?」
以杭的聲音,聽起來彷彿一個五歲的孩子。當下的他忘卻所有疲憊,上前擁住了以杭,然而以杭緊緊扯住了他,像是恐懼著什麼。
「悟誠,」以杭說,聲音顫抖:「回家。」
「我們在家裡啊,這裡是家裡喔,以杭。」
他試著安撫(連聲音都變得細軟起來),然而以杭只是繼續顫抖著,到最後,彷彿要將自己搖碎地哭泣。以杭漸漸不說他的名字,而只是不斷地說著回家、回家。
這裡就是我們的家啊,這裡就是家裡了,不用回家了。他好想如此說服以杭,但他其實也清楚,以杭所說的「家」究竟是哪裡。但他也不得不為這個念頭感到刺痛:要是當初他沒有帶以杭回家,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了呢?
他聽見以杭孩童一般哭喊起來。不要怕喔,沒事、沒事以杭,我在。他感覺自己溫柔地說著這些,直到後來,他才發現那是他自己的哭喊。而以杭在他懷裡靜止著,好像什麼也沒有聽見。
他哭累了,就這樣抱著以杭睡著。甚至一直都不知道,以杭在那個瞬間,是否真的認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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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杭「壞掉」之前,他是真的曾經,帶著以杭回家一次。
他記得自己開著車,漫長的高速公路,幾乎沒有動靜的前進。整趟車程令人感到乾癟。似乎是為了化解那樣的氛圍,以杭一直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他假裝應聲,但他所聽見的,卻全都是以杭曾經對他說過,關於自己以前在家裡的故事。
以杭說過,他們家住在一間靠海的房子,每一個房間,都有一面看得見海的窗。即使作為么子的以杭,只能看見一小截的海。每當感到悲傷(對當年還小的以杭而言,並不存在「憂鬱」這個艱澀的詞彙),以杭就會看著窗外一點點的海,想像更大的風景存在。小時候的以杭,似乎是個時常悲傷的孩子,因此幻想過許許多多的海、許許多多關於海的故事。
以杭說過,他對「家」這個字眼最早的理解,就是他們所住的,那間靠海的房子。而他是家中許多子女中,最為戀家的一個。每次全家出門去玩,最後總是他哭鬧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知道哭了會被家人討厭的,於是不得不哭得更兇了。
以杭說過,他有時候看著家人們,總感覺自己是多出來的。
以杭說過,他們趕走自己時,像是什麼也不記得。
車子緩慢行進著。他緊緊握住以杭的手,以杭笑著說:「沒事啦,都以前的事情了,我早就不介意了。」但他依然沒有放開以杭。他不確定在靈魂深處,感受到的是以杭,或者是他自己的顫抖。
終於抵達那間靠海的房子是,已經行將入夜,一切事物被黃昏燒得剩下焦黑的影子。他和以杭下了車,就算站到了門前,仍不確定該用怎樣的表情敲門、怎樣的聲音開口。
在以杭躊躇著,準備按下門鈴時,屋內傳出銳利、爆烈,彷彿電鋸割開空氣的怒罵聲。
他們同時嚇到了,接著從屋內的另個角落,傳出低沉卻兇猛的詛咒,像是一種呼應。房子裡的聲音越來越多了,所有聲音交疊在一起,像是煎熬著彼此,成為一鍋再也無法看出原貌,卻充滿惡意的湯。那些是以杭的家人嗎?他看著以杭,然而以杭的神色也佈滿了陌生的恐懼。即使隔著門扉與牆面,房內的一切仍戕害著他們的五感。話語銳利、空氣惡毒。這就是以杭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嗎?他看著以杭的臉目,已經被那所有一切所割裂,從中流出紛亂的淚水。以杭呼吸紊亂的張口,似乎想朝裡頭說些什麼──
在所有的聲音幾乎要互相粉碎的時候,有個尖而拔高的聲音猛地竄出。他唯一聽見清楚的字是:「火。」
然後就像一道咒語那樣,整棟房子在他們面前發出末日般的巨響,燃燒起來。
他慌忙地將以杭帶回車上。正想逃離,就聽見以杭的哀號。剛才爆炸的時候,一枚碎片刺進了以杭的左眼。細細的血沿著臉頰與手流下,像是一種更深邃、沉重的哭泣。
那個時候,他顧不得一切,只想著拚命地把以杭送到最近的醫院。他隱約記得,在他近乎自殺的駕駛時,以杭不斷哭喊著什麼,而他則不斷說著話。但他幾乎什麼也不記得了。以杭是不是一如既往喊著要回家呢?又或者那其實是他自己的聲音。
回家、回家。回家了。
回家了,以杭,我們回家了。
後來,以杭的視力恢復了,但左眼上方仍長久地殘留著疤痕。也或許從來沒有恢復,因為以杭就只是一直用那曾經受傷的眼睛,凝望著窗外,並不存在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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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什麼呢?」
「看海。」
「我可以一起看嗎?」
「可是我的海,只有一點點,你也要搶喔……」以杭用幾不可聞的音量囁嚅著,像小孩子委屈時的黏軟聲音。
「拜託啦。」他說:「我不會搶你的,只是一起看而已。」
「喔……」以杭說:「那好吧,可以。」
「謝謝。」
某個不知名的黃昏,他們就這樣,一起坐在窗邊,看著並不存在的海。他依然無法從晦暗的城市街景中,看見任何一點海的形狀。於是他總一不小心,就變成看著身旁的以杭。
以杭的神情如此專注,只有在那樣的神情中,他才隱約感覺到一點點的海,彷彿就在窗外,遙遙遞送著潮聲。好像再過不久,就要淹進房間來一樣。
就算海水真的要淹沒整個房間,也無所謂,他會帶著以杭離開,不論多遠。
以杭,回家。
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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