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房間|流沙

〈流沙〉

  

  那天,阿穎突然提起他父親的事。那感覺很怪,怎麼說,或許因為是阿穎,所以我甚至沒想過他可能有個父親。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誰沒有個父親呢。

  

  阿穎說,他小時候總是聽著父親的故事入睡。他的父親或許是故事的天才,無須借助書本與文字,父親用雙手、枕被、床頭櫃上的什物,隻身化為浩瀚的故事。所說的也不是尋常的童話或傳說,父親故事的開頭往往是:這是我之前聽來的故事。長大之後的阿穎,懷疑就連這個句子,都只不過是父親創作的習慣之一,因為他再也沒有在其他地方,聽過類似的故事了。

  

  他記得,其中有過一個關於流沙的故事。在父親所描述的世界中,每個人都會在某個時刻,也許是睡夢中、行走時、為家人烹煮晚餐時、哭泣時,突然間,腳下的地面化為潔白的流沙。遭遇流沙的人會被吞入其中,而後又被完好如初地吐還回來。

  

  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害怕流沙的小男孩。即使每個經歷過那時刻的人,都告訴他並沒有什麼好害怕,告訴他其實什麼都沒有發生,有的甚至說那是他們所經歷過最好的感覺之一,小男孩仍然恐懼著。他覺得等到遭逢流沙的那一刻,他一定會死在裡面的。於是他總是盯著自己下方的地面,生怕地面變成流沙,那時候他一定要盡全力逃跑。

  

  唯一無法避免的,就是睡眠的時候了。由於緊張,小男孩往往睡得很淺,甚至比維持清醒更加疲憊。不確定是不是真的太累了,有那麼一天,小男孩睡了很漫長的一覺,醒來時,他看著四周。總覺得習以為常的房間,好像有哪裡變得不同了。

  

  他已經經歷過流沙了嗎?

  

  這個念頭驟然浮現,然而小男孩發現自己並沒有感到緊張,他試著搜索自己的內心,卻發現那裏什麼感覺也沒有。

  

  這時,小男孩發現自己被潔白的流沙所包圍。他緩緩沒入其中,感覺自己被沒有形狀的暖意所包圍。再度睜開雙眼時,他已經被流沙歸還回來。

  

  在流沙之中,什麼也沒有發生。但小男孩,從此成為一個不害怕流沙的男孩了。

  

  

  「就這樣?這就是故事?」我問。

  

  「嗯啊。」阿穎簡潔回應。

  

  「靠,你小時候聽這種鬼東西,怎麼睡得著的。」我說:「而且這麼莫名其妙,連主旨都沒有。」

  

  「哪沒有,主旨很明確啊。」

 

  「是啥?」

  

  阿穎把幾乎燒盡的菸丟到橋下,火星很快就徹底消失。我想像著如果菸沒有徹底熄滅,把河堤燒光的畫面……而阿穎看著很遠的地方開口:

  

  「這個故事的主旨是,人都會變的。」

  

  幹,什麼屁主旨。我幾乎要嘲笑他了,但阿穎臉上那麼認真,讓我一下子連笑他都懶。算了,隨便他吧。果然聽這些奇怪故事長大的小孩,長大也是奇怪的人。

  

  「我要先走囉。」我說,把空掉的酒瓶收一收,全部丟進路邊的垃圾桶。

  

  「這麼快?不再待久一點?」

  

  「不要。」

  

  阿穎聳聳肩,又從口袋裡摸出一根菸,甩了甩打火機,按了半天還是沒點著。最後阿穎把打火機也丟到橋下,自己就只是叼著沒點著的菸,看起來像個沒抽過菸的智障。

  

  「好喔,拜拜。」

  

  說完,阿穎就沒有再看向我了。我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回頭張望。阿穎一個人站在路燈下,燈光在他的腳邊開展出一片明亮,像是故事中,潔白柔軟的流沙。

  

  

  再後來,聽說阿穎把自己也丟到橋的下面了。

  

  那天我自己到橋邊來。想當然爾,阿穎的屍體早就已經不在那裡,現在那具身體,應該被收到某個不知名的地方,繼續漂流吧。但是望著橋下那片黑暗,我想像阿穎就在那裡,跟所有他遺棄過的菸灰、打火機、空酒瓶一起躺在那裡。

  

  我把我剛買的打火機丟到下面。

  

  這是關於阿穎的故事(大概吧),他爸從小告訴他的流沙故事的新連載。如果真的有什麼主旨,嗯,就是他媽的這個世界,比流沙更值得害怕的東西有太多太多了。

  

  所以,就這樣吧。也就只能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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