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房間|微小

〈微小〉
  
  曾經,睡眠之於他,是彷彿深水之下,如此深邃而安靜的黑暗。他鮮少為雜蕪的夢境所苦。然而最近,他偶爾會在行走時、工作時,或甚至是什麼也沒做的時刻,猛地倒抽一口氣,而後眼前所有畫面瞬間沒收。他醒來,發現自己蜷縮在租屋的地面,臉頰貼著冰冷的磁磚,看見細小的塵埃散布一地,像是微微結霜。
  
  為什麼會睡在這裡呢?他不只一次如此自問,但終究沒有答案,只好一面伸展略感疼痛的身體,一面回溯已逝的夢境。此前他也不知道,所謂夢是如此曖昧。越是努力朝那個方向伸手,就越會變得細碎、薄弱。最後他總徒然地感到空虛。
  
  夢醒過後,總會感到微微暈眩,伴隨雙耳深處微弱的震盪,彷彿一種低音的耳鳴。這也是夢的一部分嗎?有些夢會在清醒後依然殘留嗎?
  

  
  跟牧儀一起住的期間,他依然睡得很好,但牧儀總有夜不成眠的時刻(牧儀是那樣憂鬱得,彷彿讓附近的空氣都微微凝滯的人。他也曾建議牧儀去身心科看看吧,牧儀表示他早就去過了,但是症狀過於輕微,也只被草草開了微量的藥)。牧儀總說,靠著他的身體時,會比較好入睡一些。真的怎麼也睡不著時,牧儀就會輕手輕腳地鑽出被窩,拿出手機,小聲播放起音樂。
  
  他只有幾次在途中醒來,看見牧儀坐在沒有開燈的,黑暗的床緣,一旁的手機播送著大提琴安穩、平和如呢喃的低音,而牧儀就隨著樂聲擺弄雙手,彷彿正在拉奏的模樣。
  
  起初,他甚至沒有真正看見這個場景,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然後很快又被低穩的琴音導回深睡中。後來有次,當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醒來,而牧儀不在身邊的時候,他才不動聲色地尋找,直到在漆黑中,隱約看見獨坐床緣,憑空拉奏樂曲的牧儀。他對自己所見感到疑惑,甚至懷疑,牧儀難道真的會拉琴嗎?幽暗中,他看不見牧儀的手勢(即使看見了他也不懂),但總覺得牧儀正進行一種優雅的、哀傷的儀式。
  

  
  交往期間的某天,牧儀突然告訴他:「其實我本來應該能成為一個音樂家的。」
  
  當時,他正看著無聊的美劇(或許因為螢幕上短暫出現一組弦樂四重奏的演出,牧儀才會這樣說吧?)聽見這句話時不由得回過頭。牧儀的臉上掛著回想過去時,會出現的那種遙遠的神情。
  
  「什麼意思呢?」他問。
  
  而牧儀說起,很小的時候──那似乎也是他小時候唯一具體清晰的記憶──母親曾經帶著他去算命。他還記得,自己被母親牽著,走進一棟灰暗乏味,空氣中能嗅出陳舊的大樓中,搭乘電梯到了七樓,推開那種大樓常見的鐵門,走入的卻是一個火光零星、暗影搖晃的空間。算命的老師端坐在房間深處,他記得母親恭敬打過招呼,而後他就在母親與老師的指示之下,讓老師仔細看過他身上,他感覺毫無意義的各種細節。手心、手背、額頭、耳背……
  
  結束後,老師又端坐回去,說了一長串讓他摸不著頭緒的話。母親似乎也感到困惑,忍不住問了一句:老師,那我兒子適合走什麼行業?
  
  老師聞言,手往案上一放,擺出權威的高妙姿態,說:「當音樂家,開始幾年會過得很苦很苦,熬到成年,一定會名利雙收。」
  
  這番話令牧儀感覺震撼,甚至於有些恐懼。即使當時的他還小,仍覺得此刻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一個人如此篤定、明確,卻又語焉不詳地指認了他未來的模樣,充滿了不可解的荒謬。母親似乎也被震懾住,領著他謝過老師、付了費用後,又領著他回車上。一直到母親開進速食店的停車場,點了他喜歡的套餐坐下為止,一直都不發一語。
  
  好不容易開口,母親就問:「小儀,你想當音樂家嗎?」
  
  想當音樂家嗎?對當時還年幼的他(好像頂多也才小二吧)而言,那是個無從回答的問題。關於以後的自己要變成什麼樣子,除了空泛的想像之外,他根本沒有思考過。
  
  牧儀的往事說到這裡便打住。片刻的沉默後,他忍不住追問:「結果呢?你怎麼回答?」
  
  「我忘記了。」牧儀只是這麼說。
  
  「不過……既然你現在沒當音樂家,表示你應該回答不想吧?」他猜想道。
  
  「可能吧,但是後來我一直記得這句話,看著班上那些學樂器的同學,也有點莫名的嚮往,我的確滿喜歡音樂的,而且我似乎知道,只要我開口,我父母也真的會孤注一擲,努力把我培訓成一個音樂家該有的樣子。」
  
  「所以你其實是想的?那為什麼沒有開口?」
  
  他問,而牧儀又沉默許久,而後才微微歪頭,露出類似微笑的神情:
  
  「說不上來。」
  

  
  說不上來。當牧儀向他提出分手的時候,說的也是這句話。
  
  那時牧儀已經有幾天,沒有待在他們同住的套房。再次見面時也約在速食店,他們點了一份套餐,但誰也沒有吃。牧儀只是一直哭一直哭,哭到薯條變軟、漢堡發皺,冷掉的濃湯透露著一種悲哀……而他感覺牧儀的每一滴眼淚都刺在他的喉嚨,令他無法吞嚥,也無從出聲。
  
  他不理解牧儀的哭泣。為什麼呢?為什麼被分手的是他,落淚的反而是牧儀呢?如果感到難過的話,為什麼要分開呢?他靜靜地坐著,卻感覺自己內在狂亂地震盪著,像是有某種不知名的力量,要從裡頭將他搖碎。他隱忍著痛苦,讓自己發出正常的聲音:是我做錯了什麼嗎?對不起;是你喜歡上別人了嗎?是家裡給你很大的壓力嗎……他的每個問題,牧儀都一一地搖頭。哭著搖頭的牧儀,像一隻受困的、驚恐的小羊,但此刻的他,已經不知道能不能伸手,將對方擁入懷中。
  
  他記得自己後來終於有些失控了。為什麼?到底為什麼?失去方向的問句開始顫抖、上揚,像一顆隨時要崩解的星星。而牧儀也許是哭得累了,原先低聲的哭喊,漸漸轉變為啜泣,而後變成只是無聲地流淚。牧儀微微歪頭,淚水像融冰一樣垂落下來。
  
  最後牧儀也只是說了那句:「說不上來。」
  

  
  後來牧儀就不曾再回到小套房,遺留下一些令他不知如何處置的什物,他彷彿也是被留下來,忘了帶走的東西之一。而後,他開始淺眠,開始作夢,然後在冰冷的地板上驚醒。
  
  有時他會想起牧儀。離開了他的牧儀,現在是一個人嗎,或者找到了他以外的誰呢。如果還是一個人,晚上一定還是很難睡吧。牧儀是不是還會小聲播放著音樂,對著虛空,拉奏不存在的大提琴,想像某種錯失的存在。
  
  就像他也偶爾想像,想像牧儀還在身邊,他會抱著牧儀,一起看他看不懂的美劇,用自己的體溫捂熱牧儀寒涼的肌膚;他會用指腹輕撫牧儀的黑眼圈,彷彿自己真的能漸漸抹去那些疲倦的痕跡;他會鑽進用棉被將自己裹住的牧儀懷裡,像是造訪一朵雲……
  
  在想像著這些的時候,感覺牧儀某種程度真正存在,微妙地與他連結著。當他在雙耳深處,聽見低抑的聲響時,他真的如此相信。
  
  也許,牧儀也正用相同的方式,在想著他吧。
  
  他想著想著,雙眼輕輕闔上,又開始作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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