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房間|潮濕
〈潮濕〉
1
水杯就放在桌上,然而當她們回到家裡,發現杯子旁邊多了一小灘水,而杯子沒倒。
「妳不小心灑出來嗎?」她疑惑地問向身旁的戀人,而對方只是聳聳肩,然後疲憊地走進浴室。她感覺那與其說是回應問題,不如說只是對她的聲音做出反應而已。
夜裡,她照例平躺在黑暗中,等待一旁的戀人發出均勻的、貓毛般微弱柔軟的鼾聲,才終於放鬆地闔眼。卻在即將入睡時,感覺右手中指一股濕滑。她疑惑地往棉被上抹掉了,而後一邊模仿著戀人的呼吸,一邊沉入睡眠。
2
影集迎來結局時,她感覺自己浸泡在最後的配樂中,幾乎落淚,第一次如此虔誠地看著製作名單,那些她完全不認識的名字從眼前滾過。戀人卻似乎在中途睡著,渙散地問她最後怎麼了。
她對此有些不悅,不願回答。
後來不知是如何演變成爭吵,甚至不記得究竟吵了些什麼,她只記得戀人的長髮猛烈如颶風。戀人把右手拿到她面前,哭號著好像要她看些什麼。她後來才知道,原來戀人是要她看那隻手:「我的手,」戀人拉扯著聲音說:「我的手沒感覺了,妳知道嗎?」
她不記得自己如何回應,也許她根本沒有回應。
彷彿是為了證明,戀人從桌上拿起水杯,水杯卻在半途墜落,水與玻璃流了一地。
3
她逐漸不跟戀人爭吵,或者說,她們之間只是省去了一切對話。越來越多的時候,當她結束一天的工作返家,迎接她的只有全然漆黑的客廳。
打開燈,滿室的水痕反著光,莫名燦亮。
起初她還拎著抹布四處擦拭,然而那些潮濕好像永遠也抹不乾似的。後來她放棄了,只小心不踩到那些濕處,前往浴室、廚房與房間。她說服自己,只要關起燈、躺上床,那些水痕都等同不存在。
然而戀人也漸漸不打鼾了,有的時候,她幾乎因此懷疑戀人是否真的存在。
她把雙手放在棉被外,晾著泡得發腫的手掌。
4
那天她一直沒能好好專注於工作,不知為何,有種與地表分離的飄忽感。戀人身體的模樣不斷在眼前閃現。她想起戀人的背脊,屈起身子時,那種崎嶇的觸感;想起梳過戀人的長髮,像手心捧著瀑布;想起戀人的胸乳,血液溫暖,像有小鳥在裡頭撲翅……
她試圖回想戀人的手,卻一直無法浮現任何畫面。直到後來,才想到有一次,她們在外頭看了電影,返家途中,戀人一如往常地要牽她的手,卻像碰到什麼滾燙的東西抽了回去。
因著心神不寧,那天她久違早退,一路上思索著要跟久未對話的戀人說些什麼,推開家門的瞬間,卻撞見戀人茫然倚在桌邊,右手不停淌著血。那血極其安靜地流下、安靜地在地面擴散開來,使得她瞬間幾乎以為這是一幅溫柔的景象。
戀人的雙眼向著進門的她,卻好像遊走在霧中,有種無論如何專注都無法驅散的困惑。
她失控地衝上前擁住戀人,問她怎麼了。
戀人顯然被她嚇了一跳(彷彿她不斷淌血的右手不是什麼嚇人的事),然後撫著她的背:「沒事啊,沒事啊。」戀人用一種幾近天真的聲音說:「不會痛啊。」
她靠僅存的理智叫了救護車,發狂似地尋找戀人手上的傷口,卻不管怎樣都找不到,只是血不停地流。
5
戀人消失後某一日,她在乾不了的家中行走,踩著水回到房間時,發現床上坐著一個布娃娃。
布娃娃不言語,只是微笑。
布娃娃敞開輕盈的雙臂,永遠等待擁抱。
布娃娃有很美的長髮,像戀人一樣。
她坐到床緣拎起布娃娃,發現娃娃渾身濕透,因而格外沉重:「妳怎麼了?」她問,布娃娃沒有回應,只是繼續微笑著。
她從外頭拿來吹風機,將娃娃抱進懷裡,本來想試圖弄乾,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正梳著娃娃的長髮。
一面梳著頭髮,她溫柔地對娃娃說著話。她想給娃娃取個名字,以更好地呼喚她,例如說,是的,例如戀人的名字。她正要開口呼喚的時候,卻感到強烈的空白。那個本該無限熟悉的名字,赫然失去文字,也無法成為聲音地,卡在她體內的某處。
她繼續替娃娃梳頭。許多水珠從她的指隙,與娃娃的髮絲間滾落,濕透了床的一角。她沒有察覺,只是不斷思索著那個她弄丟的名字,直到染濕整張床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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