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房間|森林男孩與大海男孩
〈森林男孩與大海男孩〉
森林男孩一個人住在很深很深的森林裡,沒有去過別的地方。
他原本也是跟大家一樣,跟大家住在一起,然而有一次在採果子的時候,不小心從樹上跌落,整個後背被樹枝和荊棘劃傷。他因那劇痛哭了好久,哭到整片森林都聽見了。
在他養傷的期間,大家異常細心地照顧他。等到他痊癒了,大家卻把他所有的東西都裝進一個麻草編成的袋子裡,把他趕走,因為他的哭聲跟大家都不一樣。
森林男孩沒多說什麼,只是背上那袋子就走了。從黃昏走到黑夜,他還在森林裡,也確定自己沒有走很遠,但已經看不到以前跟大家一起住的地方了。他突然覺得,森林是個很適合把人分開的地方。
當晚,他就地取材搭了個簡單的住處,升起一堆篝火,等待夜晚過去。在睡著之前他數星星,也數火光可及的範圍內,所有植物的葉子。數著數著他放心下來。大家不再是他的朋友了,但至少森林還是。
一個人的夜晚,森林男孩覺得很難過,但他不願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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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男孩就這樣一個人住了一陣子,大概住了一顆種子變成新苗的時間。終於有一天,他聽見有誰的、聽來不太尋常的腳步聲。他不由得覺得疑惑,畢竟這座森林不曾有他沒見過的人走動,而大家想必也不會回來找他的。
於是森林男孩往腳步聲傳來的方向跑去。在森林裡,他跑得就跟鹿一樣快,赤足踏在泥土與草葉上卻幾乎無聲。
為了避免危險,他躲在一棵大樹後面觀察,看見一個跟他應該年齡相仿,然而卻裸著上身,而且像剛從雨中走出來一樣全身溼透的男孩。不知道是否受傷,男孩的步伐沉重,好像隨時會倒下的樣子。而也由不得森林男孩細想,陌生的男孩下一秒就真的倒下了。
森林男孩幾乎沒有猶豫,就直接上前扶起那陌生的男孩。男孩掛滿水珠的身體很冷,就跟冬天的湖一樣冷。
「你怎麼了?還好嗎?」
森林男孩問道,聲音因焦急而有些沙啞。而陌生的男孩雙眼緊閉,模樣彷彿被困在一個很黑的夢裡。森林男孩於是把男孩揹回自己現在的住處,升起篝火,等待男孩醒來。
在火堆旁,森林男孩忍不住看著這個陌生人,跟他認識的任何人都不一樣。森林男孩跟大家一樣,有著烏鴉一樣的黑髮、夜空一樣的雙眼,以及跟落葉一樣顏色的皮膚;而陌生的男孩雖然一樣是黑髮,膚色卻像河岸被水浸透的土。至於眼睛?森林男孩沒看到對方的眼睛,得等到男孩醒了才知道。
森林男孩一邊等著對方醒來,一邊在近處找尋食物。找尋時盡量不讓陌生男孩和火堆離開自己的視線。他知道自己是森林的朋友,但他不知道對方是不是。當他煞費苦心採來足夠兩人分的野果和山菜時,陌生的男孩突然身子一顫,接著睜開了雙眼。
後來,森林男孩一直沒辦法忘記當時的情景。當陌生男孩的雙眼睜開時,他看見那雙眼睛是藍色的。那樣的藍不像天空,不像他見過的任何花,是他不認識的一種藍色,卻不知怎地,令他想到太陽。
他私下把那樣的藍色命名為「Kninlou Hinr」,太陽一樣的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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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從哪裡來的?」
森林男孩問。而陌生男孩聽著他的話,表情有一瞬間顯得很訝異。似乎是聽懂了他的話,卻又不太確定的樣子。
「大海。」
陌生男孩回答。然而森林男孩聽不懂這個詞,或者說是不曾聽過這個詞。於是他又問了一次:你是從哪裡來的?
「大海。」
「大海是什麼地方?」森林男孩問。
「一個很遠、很大、讓天空的夢堆在裡面的地方。」陌生男孩答。
森林男孩自己也意外地聽懂了這句話。而陌生的男孩,用那雙太陽一樣的藍色眼睛張望了一下,而後問他:
「這裡是什麼地方?」
「森林。」森林男孩答。
「森林是什麼地方?」陌生男孩問。
「一個很深、很廣、充滿大地的話語的地方。」森林男孩答。
於是他們稱彼此為森林男孩和大海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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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說著話,他們發現彼此的語言似乎是差不多的,只是有些字詞會是截然不同的意思。例如當森林男孩說「受傷」的時候,在大海男孩聽來是「下雨」的意思;又或者當大海男孩說「疲倦」的時候,森林男孩聽見的是「入秋」。話雖如此,兩人還是一邊理解著雙方語言的微妙差異,一邊不斷試圖溝通。
「你有你的樹嗎?上面有幾個刻痕?」
森林男孩問道。這對他來說是問對方年齡的問句,然而大海少年似乎無法理解。而同樣答案的問題,大海男孩的問法則是「你有你的漁網嗎?多大張的網子?」就這樣費了一番功夫,他們才確認彼此都是十七歲。
「你為什麼會跑來森林呢?」
森林男孩問道。而大海男孩聽著,給了一個很勉強的笑容。有點像森林男孩以前遇見多日無雨的時候,大家臉上的笑容。
「一週前我才剛十七歲。按照慣例,要唱一首新的歌,但我唱完的時候,他們說我唱的歌跟他們不一樣,把我趕走了。」
說著,大海男孩抬起頭來,藍色的眼睛好像正看著遠方,卻也像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地方。
「大海很大很大的。他們把我趕走,但我花了好幾天才離開,到這個地方來。」
聽大海男孩這樣說,森林男孩一下子不知道怎麼接話,只是上前拍了拍大海男孩泥土色的、寬厚的肩膀。
而大海男孩冷不防地,就這樣哼起歌來,夾雜著幾句即興的歌詞。那低低的歌聲一下子充滿整座森林、融進整座森林。讓森林男孩意外的是,那聲音簡直就是森林的聲音。有的時候,他會聽見森林的哭聲,就是這樣的聲音。
「你剛才的歌聲很像楓樹。」森林男孩說。其實不只像楓樹而已,但他想,一時還不用告訴大海男孩太多,先讓對方習慣森林吧。
「楓樹是怎樣的樹?」大海男孩問。
「一種入秋後,就會受傷的樹。」
森林男孩如是回答。而大海男孩看來很意外地看向他,沉默片刻後,才想起什麼似地笑了笑,跟著他複誦了一次:
「入秋後,就會受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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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森林男孩常常聽大海男孩唱歌。唱的歌森林男孩都不曾聽過,卻又難以言喻地熟悉。那正是他在森林中聽過的所有聲音,鹿和山豬奔跑的聲音、雨穿過枝葉的聲音、晨起的群鳥爭食的聲音……
森林男孩每次聽都感到訝異。明明大海男孩是個不曾聽說過森林的人,卻好像有一整座森林,住在他身體裡唱歌似的。
「你不喜歡唱歌嗎?」
有一次唱完了歌,大海男孩對森林男孩問道。而森林男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而後才回答:
「原本喜歡,但是大家都說我唱歌不好聽,就不唱了。」
對此似乎頗能理解,大海男孩點了點頭,隨後又開口唱起即興的歌。那歌聲像早春時的森林那樣,讓人的靈魂覺得淡淡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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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晨,連樹葉都還沒醒來的時刻,大海少年便把森林少年搖醒:
「你想去看看大海嗎?」
大海男孩這麼問,而這問題一瞬間令森林男孩疑惑了下。不過還是很快讓自己清醒過來,並跟上大海男孩的腳步。
森林男孩跟著大海男孩,先是走回他一開始發現大海男孩的地方,接著又往某個方向,走了很久很久。森林男孩忍不住想起當時的情境,忍不住疑惑:當時疲憊又全身冰冷的大海男孩,怎麼可能走這麼長的路?
「你當初是怎麼走這麼遠的?」
森林男孩忍不住這麼問,而大海男孩像是沒聽見似地,繼續往某個方向走。又這樣走了好一陣子,大海男孩才突然回過頭來答道:
「在我們那裡,每個人的船就代表那個人,我就想,我的船帶我走了這麼遠,那我也要走得一樣遠,所以就一直往前、一直往前……」
大海男孩說著,那聲音好像真的正在走,正在越走越遠似的。然而當森林男孩回過神來,卻發現大海男孩仍然站在他的面前,好像從來就在這裡一樣。
而森林男孩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森林的外圍,再看出去已經不是連綿的樹,而是不曾見過的光芒、不曾聽過的聲響。他不由得有點不安。之前他曾聽大家說,人的靈魂跟森林連在一起,一旦走出森林,沒有人知道會出什麼事。
但面前不就有個走進森林,又走出了森林的人嗎?看著走到森林之外,向他招手的大海男孩,他這麼想,而後便踏到了外頭。
「那就是大海。」
大海男孩說著,往下方一指。森林男孩有些疑惑地看去,並看見他超乎他認知的景象。那是一大片,他無法想像有多少的水,堆積而出的湛藍。看著他不由得想,這個「大海」是不是就跟森林一樣寬廣?而大海男孩又是從海的哪個地方來的呢?
而他看著那一片藍,想到大海男孩的雙眼,就是這樣的顏色。
「Kninlou Hinr。」
森林男孩自言自語地說道。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大海男孩只是慢悠悠地點頭,而後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
「你也是被人趕出來的嗎?」
沒有預料到這樣的問題,森林男孩一下子愣了,接著有些猶豫是否要回答。然而似乎也不用他回答,大海男孩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地,撫了撫森林男孩的背。那是他曾經受傷的地方。
從那之後起,森林男孩就討厭自己哭泣,然而或許因為大海男孩的聲音太過熟悉與溫柔,他忍不住就哭出聲來,用那與大家不一樣的哭聲。
大海男孩沒有緊緊抱住他,只是輕輕地,像落葉蓋住大地那樣地抱住他,並默默替他揩去所有淚水。
等到森林男孩哭完,大海男孩第一句話不是安慰,而是說:
「你剛才的哭聲,聽起來像一隻找不到家的信天翁。」
「信天翁是什麼?」森林男孩問。
「一種海鳥,很勇敢的海鳥。」大海男孩答。
聽大海男孩這麼說,森林男孩一下子覺得心情像是太陽雨的天空一樣複雜。好一會兒,他只是看著大海男孩那Kninlou Hinr的眼睛,不知如何回應。但大海男孩彷彿從來不需要他回應,當下只是緊緊抱住他:
「沒有關係,你到家了。」
大海男孩說。聲音像是一整片森林。
「沒有關係,你到家了。」
而森林男孩也說。聲音像是一整座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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